东边的金红愈发明亮时，苏先生端着刚熬好的小米粥从灶房出来，见祖孙俩扒着草帘看日出，笑着把粥碗往石台上放：“小团子醒得早，正好趁热喝粥。”
周大夫的孙子转头，小脸上还带着刚醒的迷糊，却立刻直起身子：“苏爷爷，我帮你端碗！”他踮着脚要去够石台上的碗，周大夫赶紧扶住他：“慢些，别烫着。”
鹿筱把厚衣裳叠好递给萧景轩，起身往灶房去：“我去看看固本汤好了没。”刚掀开门帘，就见婉姨正把抄好的药方往木匣里收，匣子里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不少医案，都是这些日子记的病患脉案和用药方。
“抄完了？”鹿筱轻声问。婉姨点头，把木匣锁好：“记全了，换骨散和瘴气膏的配法都标了相克的药材，往后若是遇上，按方子解就成。”她指了指灶台边的药罐，“固本汤该滤了，我刚听着咕嘟声缓了。”
鹿筱拿起竹筛，小心翼翼把药汁滤进陶盆里。药汁清透，带着股淡淡的黄芪香，倒在粗瓷碗里时，冒起的热气都泛着暖黄。她正端着碗往外走，就见敖翊辰扛着捆柴从外头进来，柴上还沾着点露水，他把柴往灶房角落一放，拍了拍手上的灰：“后山的柴湿，我劈了晾在棚子后头了，等晒干了正好用。”
“你倒勤快。”萧景轩也跟了过来，手里捏着张字条，“李将军派人送了信，说押送刀疤脸和周砚的队伍巳时出发，让咱们若是有要捎去京城的话，这会儿能些了递过去。”
鹿筱把药碗递给迎上来的病患家属，回头道：“也没什么要捎的，只盼着审出‘银蛇’的底，别再让他们弄这些毒物出来。”婉姨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我倒有样东西得捎去。”
她把布包打开，里头是几片压平的瘴气膏残渣和一小撮蚀骨草末：“让京里的药监署认认，往后也好盯着这些药材的流通。周砚说蚀骨草是从‘青囊’派旧地挖的，指不定还有人在那一带乱挖，得让人去看看，把没挖的根都除了才好。”
萧景轩接过布包收进怀里：“我这就去写几句话附上。”他刚转身，就见村口传来马蹄声，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牵着马站在老槐树下，正探头往病患棚这边望。
周大夫端着粥碗出来，见了那几人，忽然“呀”了一声：“是张家庄的人！”
领头的汉子听见动静，赶紧往这边跑，到了棚口却又停住，搓着手不敢进：“周大夫，俺们来看看……看看村里的娃子们咋样了。”他身后跟着两个妇人，眼睛直往棚里瞟，眼圈都红着。
鹿筱认出其中一个是之前送来的那个红疹最重的小姑娘的娘，赶紧迎上去：“都好着呢，孩子们的红疹消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喝了固本汤，就能跟你们回家了。”
那妇人往前挪了两步，透过草帘缝看见女儿正抱着布娃娃喝粥，眼泪“唰”地掉下来：“俺的妮子……”却又怕惊扰了里头，硬生生憋住哭声，只拿手抹眼泪。
“进来吧。”萧景轩走过来掀起草帘，“消过毒了，不碍事。”
几人这才敢挪进来，那妇人轻手轻脚走到女儿身边，小姑娘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娘，眼睛一下子亮了，却没敢立刻扑过去，只小声喊：“娘。”
“哎，娘在。”妇人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脸蛋，见红疹果然消得只剩淡淡的印子，眼泪掉得更凶，却笑着：“好娃，等好了娘带你回家，给你做白面馒头。”
张家庄的汉子站在棚门口，看着棚里安安稳稳喝粥的孩子们，又看了看正在给老汉喂药的鹿筱，忽然往地上一蹲，对着萧景轩和鹿筱就要磕头，萧景轩赶紧扶住他：“这是做什么？”
“俺们村前些日子快急疯了，”汉子红着眼道，“听说是你们带着药来的，守着娃子们没合过眼……俺们没啥能谢的，等麦收了，俺们把新麦磨成面，给你们送药坊去！”
“可别这么说。”苏先生端着药碗过来，把碗塞到汉子手里，“先给你家老爷子送碗粥去，他昨儿还念叨你呢。”汉子这才想起什么，赶紧接过碗往棚角的草席走——他爹前几日染了瘟疫，一直留在这里调养。
日头渐渐升起来，金光漫过草棚时，村口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都是附近村子的，听说病患棚这边安稳了，特意来看看自家亲人，有的还提着篮子，里头装着刚摘的野菜、新蒸的窝头，往灶房里塞。
“这可不能要。”婉姨往外推，那送窝头的大婶却按住她的手：“妹子你就收下！俺家娃子在这儿受你们照拂，俺们也帮不上别的，几个窝头算啥。”
正推让着，周大夫忽然从棚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走到鹿筱跟前：“鹿姑娘，你看看这个。”他把布包打开，里头是几块晒干的草药，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这是俺今早给娃子翻衣裳时发现的，他说前几日在黑松林边玩，捡了些这个草，说看着像俺之前教他认的‘清瘟草’，就揣兜里了。”
鹿筱拿起一片闻了闻，眼睛一亮：“真是清瘟草！这草能解轻微的疫气，若是晒干了煮水喝，还能预防染疫。”她往村口看了看，“附近若是有这草，正好让乡亲们都去采些，煮给家里人喝。”
敖翊辰正帮着张家庄的汉子劈柴，听见这话直起身子：“我去后山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一片！”他把斧头往地上一放，抄起旁边的篮子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喊：“萧景轩，你跟我去！你眼神好！”
萧景轩无奈地笑了笑，对鹿筱道：“我去去就回。”
两人往后山去时，日头已经高了，地里的露水珠被晒得发亮，踩在草上咯吱响。周大夫的孙子跟着周大夫，在病患棚周围的空地上捡小石子玩，小姑娘们则围在婉姨身边，看她缝布娃娃——婉姨手里拿着碎布，正给娃娃缝新衣裳，针脚细细的，比之前苏先生缝的精致多了。
鹿筱坐在草帘边翻医书，里头夹着的方子被风吹得轻轻动。她想起昨夜棚里的安稳，又看眼前这光景，心里软乎乎的。苏先生端着碗走到她身边，把碗递过来：“刚晾好的菊花茶，解解乏。”
“苏先生，”鹿筱接过碗，忽然道，“等回药坊了，咱们在药坊后头辟块地吧，种些清瘟草、薄荷这些家常药草，乡亲们若是需要，随时来采。”
苏先生点头：“好主意。再种点向日葵，去年若月来信说，药坊的小娃子们都喜欢看向日葵转脑袋。”
两人正说着，就见后山方向传来敖翊辰的喊声：“鹿筱！萧景轩！快来！这儿有一大片清瘟草！”
鹿筱站起身，看见敖翊辰站在山坡上挥手，萧景轩正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大把翠绿的清瘟草。周大夫的孙子也听见了，拽着周大夫的衣角喊：“爷爷，咱们也去采草！”
婉姨放下针线，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碎布：“我也去，多采些回来，晒满整个草棚顶！”
乡亲们也跟着应和，提着篮子往山坡去。小姑娘们拉着手跑在前头，裙摆扫过草地，惊起几只小蚂蚱，逗得她们咯咯笑。周大夫被孙子拽着，脚步虽慢，嘴角却一直弯着。
鹿筱跟着走在后面，手里也提着个小篮子。日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风里除了药香，还多了青草的气息。她看见萧景轩站在山坡上回头望，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眉眼照得格外清透。
“快来！”他朝她招手。
鹿筱加快脚步跑上去，蹲在他身边采清瘟草。草叶上的露水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却一点不觉得冷。敖翊辰正教几个汉子辨认清瘟草：“看清楚了，叶边有锯齿的才是，别采错了！”
周大夫的孙子采了一大把，跑到鹿筱跟前，把草往她篮子里塞：“鹿姐姐，我采的多！”
鹿筱摸了摸他的头，看着远处的病患棚——草棚顶被阳光晒得发亮，灶房的烟慢悠悠往上飘，跟天上的云混在一处。她忽然想起昨夜天快亮时，周大夫的孙子喊“太阳要出来了”，原来太阳出来之后，是这样的光景。
没有阴邪的毒，没有蔓延的疫，只有晨光，只有草香，只有身边人笑着的声音。
她低头，继续采手里的清瘟草。篮子渐渐满了，就像心里的暖，也一点点满得快要溢出来。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北地的新开始，他们的新开始，往后的日子，就像这晨光里的清瘟草，会好好地长，好好地绿，再不会被阴霾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