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掺了水的灰色墨汁,缓慢地、不情愿地浸染着城市的天际线。雨停了,但湿气更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渗进砖缝,浸透衣衫,冷得钻心。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江边,又是怎么拖着那辆几乎耗尽电量、吱呀作响的电瓶车,回到他那位于老旧小区顶楼出租屋的。
楼道里弥漫着隔夜饭菜和潮湿霉变混合的气味。他用颤抖的手摸索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门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狭小空间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却没能带来丝毫安全感。
反手锁上门,链条栓也拉上,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完了。
手机丢了。落在命案现场,落在警察手里。
他们会查到的。ImEI号,手机号,实名认证的外卖平台账号……一切都会轻而易举地指向他。陈默,最后一个(或许在警方看来是唯一一个)接近死者的人。
怎么解释?说自己去送外卖?订单记录呢?殡仪馆的订单消失了,滨江公园的订单……他接了,但还没来得及完成,记录或许有,但配送状态是“未完成”。深更半夜,跑去刚刚发现过尸体的公园码头送烧烤?送给谁?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谁会信?
冷汗再次浸透了他早已湿冷的后背。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在楼下响起,看到警察破门而入,冰冷的手铐铐上他的手腕。百口莫辩。
还有……苏晚。那枚染血的硬币。
他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摊在掌心。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那暗红色的污渍更像一块丑陋的疮疤,黏腻感似乎仍未消退。它到底是什么?苏晚给他这个,是为了什么?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丝被愚弄、被操控的愤怒,如同微弱的火苗,开始艰难地窜动。
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从那个诡异的殡仪馆订单开始,他就被拖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黑暗的漩涡。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在玩弄他!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窗边,撩开脏兮兮的窗帘一角,紧张地向下窥视。
楼下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远处挥动着扫帚,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几辆私家车安静地停在规划的车位里,覆盖着一层夜雨留下的水珠,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是他太紧张了?
他放下窗帘,在逼仄的房间里烦躁地踱步。失去手机,仿佛一下子被砍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一种巨大的孤立无援感包裹着他。
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首先,他需要一个新的通讯工具。其次,他必须弄清楚苏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死,这枚硬币,还有那个只出现在他手机上的订单,这一切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他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又从一个旧钱包里摸出几张零钱。这是他最后的现金。他揣上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再次出门。
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小小的通讯店,还没开门。他像困兽一样在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店主才慢悠悠地来拉开卷帘门。
他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机,又买了一张不需要实名登记的临时电话卡。手指僵硬地将小小的SIm卡塞进手机后盖,开机。简陋的屏幕亮起,发出微弱的蓝光。
握着这简陋的设备,他仿佛重新握住了一丝与外界连接的线,尽管微弱不堪。
站在街角,冷风一吹,他稍微冷静了一些。直接去问苏晚的家人?他不敢。他以什么身份去问?而且,万一她的家人根本不知道这些诡异的事情,他的询问只会显得唐突可疑。
他想起了一个人——张浩。高中时和他以及苏晚关系都不错,毕业后也偶尔有联系,据说现在在报社做社会新闻记者,消息或许比较灵通。
他用新手机,凭着记忆,艰难地按下张浩的号码。听筒里每一声“嘟——”的等待音,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响了七八声,就在他以为没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通了。
“喂?哪位?”张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
“浩子,是我,陈默。”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陈默?”张浩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我靠,这大清早的……你这号码怎么回事?换号了?”
“嗯,手机丢了,临时买个用的。”陈默含糊道,深吸一口气,“浩子,打扰你了。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你说。”张浩的声音清醒了一些。
“苏晚……她……”陈默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一周前……是不是出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嗯……”张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惋惜,“你也知道了?是啊,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听说是在学校实验楼……唉,具体原因好像也没对外说太细,警方那边说是排除他杀,大概率是……自己想不开。我们都挺难接受的。”
排除他杀?自杀?
陈默握紧了手机,指节发白:“那……她的葬礼……”
“三天前就办完了。挺简单的,家里老人伤心过度,也没大办。我去了,当时还想你怎么没来……”张浩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他语气不对,“默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和她后来不是……”
“我没事……”陈默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就是……突然听说了,有点……不敢相信。谢了,浩子。”
他不敢再多问,生怕暴露自己的恐惧和那些无法解释的经历。
“哦……没事。节哀吧。唉,这年头……”张浩叹了口气,“对了,你要是想打听更具体的,或许可以问问她那个闺蜜,叫……叫李什么来着?对,李妍!她跟苏晚一直最好,说不定知道些细节。”
李妍。
陈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又寒暄了两句,他匆匆挂断了电话。
站在清晨清冷的街道上,他感到一阵茫然。张浩的话似乎印证了苏晚死亡的事实,但也仅此而已。排除他杀?那昨晚出现在殡仪馆的是谁?那枚染血的硬币又算什么?
他需要找到李妍。可是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即使有,他又该怎么问?说你死了的闺蜜昨晚给我点了份外卖还给了我一枚带血的硬币?
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餐摊飘出食物的香气,上班族行色匆匆。整个世界正在苏醒,恢复正常运转,只有他,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背负着一个冰冷恐怖的秘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走到小区楼下,他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窗户。
一切如常。
他走进单元门,踏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老旧的楼梯间光线昏暗,声控灯时好时坏。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走到三楼拐角时,声控灯恰好灭了。他用力跺了跺脚,灯没亮。
他也没在意,继续往上走。
就在踏上四楼最后一级台阶,准备转向五楼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眼角余光瞥见,上方楼梯的阴影里,靠近他家门的方向,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在他抬头望去的瞬间,那个黑影极快地、悄无声息地向上缩了一下,消失在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
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陈默可以肯定,那不是错觉!
有人!
刚才绝对有人站在他家门口附近!
是谁?警察?还是……别的什么?
极致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倾听。
楼上没有任何脚步声传来。
那个人,好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等了足足一分钟,楼上死寂一片。
他咬紧牙关,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向上挪去。
走到通往天台的楼梯口,他猛地探头向上看——
空无一人。
只有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
他冲上天台,环顾四周。
空旷的天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花盆,视野一览无余。
没有人。
仿佛刚才那个黑影,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喘着粗气,走到天台边缘向下看。楼下是小区后院,停着几辆车,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人匆忙离开的迹象。
是谁?
到底是谁?
警察调查不会这样鬼鬼祟祟。
那会是谁?那个“赵先生”?还是……与苏晚的死有关的人?
他被监视了。
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家门前,仔细检查门锁,没有撬动的痕迹。他飞快地打开门冲进去,又立刻反锁。
背靠着门板,他缓缓滑坐下去,抱住头。
手机被警方捡到,随时可能找上门。
门外有不明身份的人窥视。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孩——苏晚。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里不再安全。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但能去哪里?
世界之大,仿佛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而就在这时,他裤袋里那个新买的老年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在这死寂的、充满恐惧的房间里炸响,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谁?
谁会打这个新号码?
他才刚买没多久!只给张浩打过电话!
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他颤抖着掏出那个正在疯狂作响的简陋手机。
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
只有一片空白。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持续不断地响着,执拗地、冰冷地,催促着他。
像是一道来自深渊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