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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于墨色竹林之间,湿润的泥土气息与厚重的墨香不分彼此地缠绕在鼻腔深处。头顶的竹枝在无源的风中低语,真实得令人窒息。不远处,溪水低唱,带着某种亘古的倦怠。那间半隐于竹林的青瓦白墙农舍,沉默得像块深陷泥土的碑。

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旧木、苔藓、浓墨,还有一种…沉淀百年的孤寂。

没有犹豫,迈开脚步。军靴踩在积年厚实的腐叶层上,几乎没有声响,只有轻微的陷落感。

推开那扇虚掩的、纹理仿佛凝固了岁月风雨的柴扉。

屋内空间比想象中更狭小、也更幽深。光线通过糊着白绵纸的窗户格棂渗入,呈现出一种被过滤后的、均匀的淡灰色调,使得室内的明暗反差被奇异地抹平了。空气里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这奇异的光线下,每一粒微尘都仿佛带着毛茸茸的边界。

正对着门,一张深色老木桌占据着视线中心。并非堂皇,而是浸透了无数日夜摩挲的木料本身,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幽光。桌面上别无杂物,唯有一方砚台,漆黑如子夜,静卧于桌面纹理最沉郁的位置。砚台旁边,是一块同样质地的墨锭,磨口光滑圆润,色泽内敛沉稳,几乎与那砚台融为一体。

而这一切的焦点,皆系于那端坐于桌后的人影——或者说,那道存在的“痕迹”。

在常人眼中,那木桌前或许空无一人。但在我的“视野”里,那里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并非实体,而是一道由浓郁的、流动的墨韵勾勒出的“人形”。边缘并非清晰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氤氲的模糊感,仿佛一滴墨刚刚滴入清水尚未彻底散开的刹那被时光凝固。墨色的长袍包裹着她(或者它)清瘦的轮廓,袍角如水般逶迤垂落,与地面的阴影浑然一体。长发也是浓墨塑成,用一枚细小的骨质簪松松挽住,余下的部分流淌般披散肩背。她的侧影对着门口,勾勒出下颌到鼻梁起伏的线条,那线条在淡灰的光影中显得疏离又专注。

她正执笔。

一支几乎被墨色包裹浸润的老竹笔杆,在她那并非实质的、由更浓凝的墨气构成的手掌中握持着。细长的笔锋正悬停在铺开的一方素白宣纸之上,凝而不落。在她周遭,在这间光线昏暗、尘埃浮动的旧屋空间里,散落着、凝固着、悬浮着难以计数的“墨灵”——那是夕的造物,也是她的目光,她的延伸。

它们形态各异,大者如水盆中半融的墨龟,背负着流转的墨色纹路,匍匐在墙角阴影里;小者细如竹枝上悬挂的、形态诡奇如飞虫或鳞片的墨滴,凝结悬停。更多只是模糊的、不断在墨气与水气间幻化形态的墨团,无声地在空气里缓缓沉浮、聚合、离散。它们充斥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占据着光线不及的阴影深处,甚至顺着木桌粗粝的边缘蜿蜒流淌,又化为细微的珠粒滚落。

一片死寂。只有空气里微尘无息的游动,和那悬停笔锋上无声的张力。

没有威胁。

我的源石技艺捕捉到的并非杀意或敌意,而是一种极度的“凝聚”——一种纯粹到排他性的“专注”。夕的存在,以及她这些由纯粹意念与百年墨韵凝结的造物,其核心意志并非守护或对抗外物,而是指向一个极致内敛的方向——构成其存在的墨本身,以及那种持续不断、试图通过笔触捕捉某种难以言说之“瞬间”的终极执念。

它们对闯入的存在并非无觉,更像是专注沉浸于自身存在的巨大沉眠者身上,偶尔被光影掠过时表皮产生的一丝微乎其微的张力波动。它们在此间,但只在此间。它们是夕的梦呓。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漂浮沉潜的墨灵,越过那片死寂的专注,最终落在那方铺开的空白宣纸上。那空白在周遭浓郁的墨色背景中,白得刺眼,也白得令人心悸。仿佛一个漩涡,吸尽了夕所有的存在意义和这空间里的每一丝“意”与“念”。

我向前迈了一步。

脚步声在这极度寂静中显得突兀,靴底触碰陈旧木地板发出沉闷的轻响。墙角阴影里匍匐的巨大墨龟轮廓微微一凝,其背部流转的墨纹似乎滞涩了一刹。桌上缓缓流淌的一道细线墨痕,在我视线触及的瞬间化为几粒悬浮的墨珠,旋即又恢复流动。空气中几粒如虫豸的微小墨点,无声地向阴影深处退开了寸许距离。

仅仅是环境被扰动的涟漪。夕(或者说,这个墨色的轮廓)悬停的笔锋纹丝未动。她的“侧脸”依旧凝视着那片待填的空白,没有一丝偏移。

这间屋,这片天地,是“夕”的囚笼,亦是她的国度。我站在这里,既非客人,也非主人,更像一个误入画境、尚未被彻底同化的“墨迹”。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沉淀得更深了。

我不再移动,就在门内几步之遥的位置,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站着。目光不再扫视那些墨灵,只是平视着桌后那悬停的笔锋和它下方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然后,望向夕被墨色勾勒的侧影。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桌上悬浮的一粒原本在上下沉浮的墨珠,突然毫无征兆地坠下,啪嗒一声,落在铺开的宣纸空白边缘,溅开一朵细小、破碎、却带着惊人生命力的墨花。

也就在这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落地的刹那。

桌后那道凝聚的墨色人影,执笔的手,动了。

笔锋终于落下,带着一种积蓄了百年的、决绝又迷惘的力道,点向那素白的宣纸核心!

——噗!

并非笔墨染纸的声音。

是如同墨汁滴入深水中的沉响。那细长的笔锋落处,一点浓郁到极致的墨点,在洁白纸面上骤然炸开!

仿佛一滴浓缩了所有宇宙洪荒的重力落于此处。炸开的墨点没有遵循物理扩散,而是如同活物般猛地向内坍缩、凝聚,于瞬息之间,在纸面中心形成了一个深邃无比、仿佛能吸进目光的漆黑孔洞!

这个孔洞刚一成型,便爆发出不可抗拒的吸力!

但它吸摄的不是物质,而是“意”,是“念”!整个墨染竹屋,所有的存在,包括那道由墨色勾勒出的“夕”,包括那些悬浮漂浮的所有墨灵,包括角落里的墨龟,桌上流淌的墨痕……瞬间被拉扯、变形!

夕的身影猛地向前扑伏在桌面,她由墨构成的形体疯狂地逸散、化作扭曲的浓雾流,如同溃堤洪水般,连同那些悬浮惊惶的墨团一起,疯狂地涌向纸面中央那个深邃的黑洞!

一种无声的凄厉在空气中震颤。并非惨叫,而是某种存在核心被蛮横撕裂、剥离的剧痛传递出的纯粹波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与碎裂的气息,那是“意念”破碎的味道。

我站在咫尺之外,能清晰感觉到那股撕扯灵魂般的力量试图将一切墨息都拖拽进去,填入那个不断旋转膨胀的黑色深渊。那股力量纯粹得近乎狂暴,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对“存在”本身的贪婪汲取。

那墨色构筑的“夕”,她的轮廓在那狂暴的吸扯下剧烈扭曲、涣散、拉伸变淡,如同墨滴入水即将溃散前摇摇欲坠的一瞬。桌面、地面、空中,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墨团更是发出无声的哀鸣,被粗暴地撕扯着,拉出一道道绝望的墨色尾迹,争先恐后地投入那深渊。

吸力在持续,那黑洞仿佛永不知足的饕餮。就在这末日般的光景中,桌面上,那块与砚台同样质地的墨锭,却如同礁石般一动不动。它没有逸散丝毫墨气,在这席卷一切的狂潮中,它安然躺在砚台旁,如同这一切的中心,却又置身事外。一道极其纤细、近乎不存在的墨色丝线,从墨锭本身延伸出来,一直连接到墨色夕影那剧烈动荡、即将被彻底扯入黑洞的核心深处。

这丝线稳定无比,传递着某种冰冷、沉寂、近乎永恒的……支撑?维系?抑或是……最终的锚点?

吸力渐止。

桌面中央那深邃吞噬一切的孔洞缓缓内缩、闭合,最终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唯留一地的狼藉——几张被那无形力量波及掀开的宣纸散落在地,墙角蜷伏的巨大墨龟不见了踪迹,空气里悬浮的墨点墨团踪影全无,桌面流淌的墨痕也干涸中断。

桌后,夕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只是颜色淡薄了许多,仿佛水墨刚刚完成尚未彻底干透的笔迹,湿漉漉地倚靠在椅背上。长发垂落,掩住了“她”虚幻的脸庞,只剩下一个剧烈颤抖的、由墨色勾勒出的背影轮廓。方才那场无声的挣扎与撕扯,似乎耗尽了某种力量。

小屋陷入死寂。方才的狂乱仿佛只是一场发生在时光罅隙里的幻觉。

只有那方墨锭,依旧沉静如初,温润地躺在砚台旁。那条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坚韧得超乎想象的墨色丝线,仍执着地维系在夕淡薄的、不住颤抖的墨影之上,像一条脐带,连接着一个濒临枯竭的胎儿。

我的视线掠过那丝线,掠过墨锭,最终停驻在桌面上。

刚才发生激变的那方洁白宣纸,中心位置,留下了一处空白。但那并非纯粹的留白。

在纸张核心,有一个地方显得“异样”。那里的纤维不像周围那样平整紧实,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向内微微塌陷的皱缩感,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难以察觉的凹点。它周围的空白,也隐隐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尚未散尽的虚无气息。

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在那片空白里,被硬生生地……挖走了。

墨息无声流转。窗外浓黛色的竹林剪影投在纸窗上,沙沙摇曳。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破碎余韵,带着一丝灵魂被抽离后的麻木感。

桌后那淡薄颤抖的墨色背影,仍在无声地颤抖。那条维系着她的、来自墨锭的纤弱丝线,如同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片宣纸中心的微小塌陷,无声地诉说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空洞。

这场诡异的撕扯,如同一次周期性的献祭。而我,是闯入祭坛的局外人,一个未被仪式卷入、因此得以旁观全程的“异物”。

沉默良久。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墨韵与撕裂感的混合物,令肺腑微感滞涩。

没有惊扰她。没有去触碰那条神秘的维系之线。也没有试图去填补那片宣纸中心的微小塌陷。

只是向后退了一步。一步,两步,鞋底踩过地面上被无形力量掀动铺散的、早已干涸的旧纸页,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

一直退到门槛边。

然后,转身,跨出了这间凝滞着百年枯墨与未竟笔意的农舍。

柴扉在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

站在门廊下,环顾四野。墨色竹林如凝固的海,风声低回依旧,那条流淌着墨色溪水的溪涧在不远处潺潺低语。溪边,那叶小小的篷舟依旧静静停泊,船尾那盏风灯里,昏黄的渔火在浓重的墨色背景中,顽强地摇曳着一豆微光。

没有威胁。只有一片由孤寂和执念构成的牢笼。一个等待下一次笔锋落下、再一次将自己献祭于空白深渊的轮回。

而我,并非归人。

只是一个……被墨色浸透了军装,短暂借宿于此的……旅人。一个被百年孤寂投喂的过客。

闭上眼睛,湿冷的林风拂过脸颊,夹杂着竹叶摩擦的飒飒声和溪水的低鸣,这方天地真实的脉动撞击着感官。那来自墨锭、死死缠绕住夕那墨色残魂的细线,那方宣纸上沉默却深不见底的微小塌陷……所有这一切构成的巨大寂静与枯槁轮回,此刻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孔不入地侵染着意识。

手臂处传来微妙的知觉——那卷《溪山墨影图》所蕴藏的墨息并没有被抛在屋外,它们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缠缚在我的魂灵深处,缓慢地弥散着冰冷沉静、仿佛恒古冰河的墨韵。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吞吐吸纳这方画境的苍凉气脉,直至那墨息化作血肉骨骼的一部分。

脚步落在竹屋廊下的松软泥地上,靴底无声地陷入厚厚的腐叶层。离开这片被遗忘角落的念头已然熄灭。此刻,一种更深沉的静默压倒了逃离的渴望。她(它)需要什么?等待什么?是笔下一次新的炸裂,宣纸上一片新的空白空洞?还是……墨锭耗尽最后一点气力,维系彻底崩断时那最终归于彻底的寂灭?

墨香缠缚在魂髓深处,无声滋长。微凉的空气如墨锭轻抚脸庞,这方被遗忘的溪山,以永恒的枯寂悄然喂养着被卷入其中的旅人。再回望一眼溪畔昏朦的渔火,它摇摇明灭,映着水光,像一个沉默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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