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血洗干净了,但那股味道好像钻进了科林尼亚的每一个缝隙。街上巡逻的萨尔贡士兵多了起来,他们的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比以前更响,也更频繁。人们走路时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一群受惊的老鼠。
阿苏克勒斯没有消失,他只是像一滴水,渗进了科林尼亚肮脏的地下。他不再是那个站在木箱上讲话的码头工头,他成了一个影子,一个名字只能在最信任的人之间,用最低的声音提及的符号。
教训是血换来的。分散的火花确实容易被踩灭。于是,一张看不见的网,开始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悄悄编织。他们管自己叫“兄弟会”,名字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入会没有仪式,只有沉默的握手和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成员像蜘蛛一样,守着自己的角落,只通过单线联系。
艾拉成了这张网上一个关键的节点。纺织工场里闷热、潮湿,机器的轰鸣声掩盖了低语。女工们传递纱筒、交换布匹的时候,一个眼神,一句看似抱怨工钱或伙食的话,可能就是一条信息。艾拉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但眼睛里的光却更亮了,那是一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冷静的光。她记性好,心又细,哪些人可以试探,哪些话能说到什么程度,她把握得恰到好处。她把弗雷德先生的问题和那本小册子里简单的道理,像搓麻绳一样,一点点捻进姐妹们的日常闲谈里。痛苦是相通的,只要有人点破那层窗户纸。
莱昂还是那个石匠学徒。他的刻刀和凿子成了最好的掩护。老卡洛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有时会默默地把需要外出修缮的活儿多分给莱昂一些。莱昂背着装满工具的帆布包,走街串巷。他去修理税务所门口被马车撞坏的石阶,去给商行的仓库安装新的门槛石。他的技术很好,主顾们挑不出毛病。没人会注意,这个满身石粉的年轻石匠,在测量尺寸的时候,会用炭块在不起眼的角落画下一个只有自己人才懂的标记;也没人会留意,他凿下的碎石块里,可能混着一小卷塞得紧紧的纸条。
他开始在深夜,就着油灯那点豆大的光,反复地看那本小册子。纸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的字句,像凿子一样,一下下敲打着他过去二十年来认定的东西。英雄?册子里说,那些被歌颂的英雄,不过是踩在万千无名尸骨上才显得高大。国家?所谓的米诺斯祖国,不过是老爷们用来让穷人乖乖流血的幌子。他想起老卡洛斯摩挲的那块雕像碎片,想起被砸毁的神殿。原来,从古至今,流汗流血建造一切的人,从来都不在史书上。一种冰冷的愤怒,取代了之前的迷茫和沮丧。
他偶尔会和艾拉,还有另外两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会成员,在废弃的砖窑或者干涸的桥洞下碰头。碰头时间很短,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像地下老鼠的窸窣声。他们交流听到的消息,讨论那本小册子里的内容。莱昂发现,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憋着一团火。只是这团火,现在学会了不再轻易燃烧,而是深深地埋着,等待时机。
弗雷德先生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被发现离开的。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仿佛从没有人住过。只有那张硬板床上,放着一张折好的纸条,是留给莱昂的。
莱昂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墨水是干的,字迹清晰有力:
“眼睛已经睁开,就不要再看假象。用你的手,去雕刻真实的未来。”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莱昂拿着那张纸条,在空荡荡的阁楼里站了很久。窗外是科林尼亚灰白的天空,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那个带来外面世界风雨和尖锐问题的异乡人,就像他突兀地出现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他留下了一本小册子,一张纸条,还有一堆在莱昂、艾拉和许多沉默的人心里点燃却又强行压下的火种。
老卡洛斯拄着扫帚,站在阁楼门口,看着莱昂的背影,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灰尘落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
莱昂没有回头。他把纸条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那薄薄的一张纸,贴着皮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走下摇摇晃晃的阁楼楼梯,拿起靠在墙角的凿子和锤子。工具冰凉,但他的手掌是热的。他知道,从今往后,他手里的刻刀,要雕刻的东西,不一样了。假的英雄、假的荣耀,都将被这冰冷的钢铁剥落。他要雕刻的,是一个或许看不见,但必须有人去相信的未来。
而这座城市,表面上依旧死气沉沉,但在它的深处,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弗雷德先生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已经荡开,就再也无法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