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四月,春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稠稠地淌在校园的青砖地上,连空气里都浮着层暖洋洋的慵懒。可这平静底下,却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尼克松访华的2周年就快到了,像片羽毛轻轻搔着每个人的心尖。校园围墙上的爬山虎绿得发亮,叶片间漏下的光斑晃啊晃,倒像是在墙上凿开了道细缝,让外面的风,能悄悄吹进来一点点。
音乐课教室在西头,墙皮剥了些,露出里面浅黄的砖,倒比别处多了几分温厚。阳光穿过蒙着薄尘的窗玻璃,在那架旧风琴上铺开片碎金。琴键的漆掉了好些,露出底下木头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女老师穿件月白色的连衣裙,洗得领口都有些软塌,头发用根素银簪子绾在脑后,垂在颈后的发丝被阳光照得透亮。
她坐下来,指尖刚触到琴键,风琴就“吱呀”哼了声,像是伸懒腰的老猫。《小小银球传友谊》的调子本该像蹦跳的溪流,此刻却歪歪扭扭的,每个音符都像被什么绊了脚,跌跌撞撞往前跑。
“歌如潮来,花如海……”她跟着唱,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可唱到“小小银球传友谊”,尾音突然打了个颤,像被鱼刺卡了喉咙。手指僵在琴键上,指节泛白,眼里蒙了层雾,说不清是慌还是愁。
“我舅舅……在美国开餐馆呢。”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像颗石子投进静水。教室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儿。同学们的眼睛都瞪圆了,有的嘴还张着,像是忘了怎么合上。那时候,“美国”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谁也不敢随便碰。
“老师!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何四九“腾”地站起来,嗓子尖得像刮玻璃。紧接着,教室就炸了锅,“就是!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是反动!”女老师的脸唰地白了,比她的连衣裙还白,她慌忙站起来,手在胸前摆着,嘴唇哆嗦着,却没吐出一个字。眼里的雾化成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朵被雨打蔫的梨花,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了。
班长这时站了起来,他平时说话就稳稳当当的,此刻声音更沉:“同学们,先别吵。老师许是太想亲人了,说顺了嘴。”可好些人还在嚷嚷,女老师终于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把脸,转身跑出教室,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了阵细尘。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闷的。她不过是把藏了好久的念想,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漏了句,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呢?
课间的广播喇叭总是挂在老槐树上,铁皮壳子被晒得发烫。同学们扎堆站在底下,等着听新闻,像群仰着头的小麻雀。今天播的是《上海公报》,广播员的声音字正腔圆:“中美双方声明:双方都希望减少国际军事冲突的危险……”突然,喇叭里窜出阵“滋滋”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叫,听得人耳朵发痒。
就在这时,杂音里钻出来句英语,清清亮亮的:“we hope to reduce the danger of international military conflicts……”是校广播技术员调设备时不小心放出来的。那年代,英语稀罕得像冬天的蚊子,这一声出来,操场上的人都愣了,接着就炸开了锅。“这啥呀?”“像英语!”“是不是反动广播?”
广播室的小窗户里,校技术员的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转着旋钮,头探出来喊:“对不住!对不住!调错了!”可没人听他的,都围着喇叭议论。教导主任背着双手走过来,脸板得像块青砖:“怎么回事?谁放的反动东西?”技术员赶紧跑出来,腰弯得像根弓:“主任,是我不小心,真不是反动的。”主任皱着眉盯了他半晌,才哼了句:“下次仔细点。”转身走了。
技术员抹了把汗,可那句英语像颗蒲公英的种子,落进了好些人心里。我摸着发烫的耳朵,总觉得那串陌生的音节里,藏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宣传栏的玻璃擦得锃亮,里面贴满了乒乓健儿的照片,红底黄字的标语衬得照片格外精神。庄则栋站在领奖台上的那张最大,他举着奖杯,嘴角扬着,眼里的光比奖杯还亮。我趴在玻璃上看,忽然发现他的运动裤膝盖那儿,有块补丁,藏在红色里,却像颗星星似的扎眼。
“你看,庄则栋的裤子有补丁。”我碰了碰旁边的吴建国。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仔细瞅了瞅:“这有啥?说明人家朴素。”“可他是冠军啊,咋还穿带补丁的?”我挠挠头。吴建国想了想,指着照片说:“也许这就是他们厉害的地方?心里装着赢球,不在乎穿啥。”我望着那块补丁,突然觉得它比奖杯还沉。
地理课教室在东头,窗户大,阳光能铺满半间屋。王老师头发都白了,戴副老花镜,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像盛着阳光。他抱着个地球仪走进来,铜支架在地上拖出“咯吱”声。“今天咱们学地球自转。”他把地球仪放在讲台上,手指轻轻一转,蓝色的海洋、褐色的陆地就慢慢转起来,像个缩小的世界在眼前动。
“地球转一圈是一天,所以有白天黑夜。”他慢悠悠地说,手指在地球仪上滑着,忽然停住了——他把中国和美国转到了顶端,正好挨着。“你们看,”他的手指在两个国家上点了点,“中国和美国看着远,可在地球上,其实是邻居。”
教室里静悄悄的,谁都没说话。那时候,提美国总像踩在薄冰上。郑凯憋不住,举手问:“王老师,为啥让它们挨在一起?”王老师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笑了:“就是打个比方。世界就像这地球仪,再远的国家,也在一个球上,该多聊聊,多看看。”他的声音轻轻的,却像滴雨落在了干渴的土里。
尼克松访华二周年越近,校园里越热闹,到处都在说乒乓外交。我看着别人拿着球拍在操场上跑,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挠——我也想要副红双喜球拍。可家里紧巴,零花钱攒了好久,连个球都买不起。
我想起废品站,那时候牙膏皮是锡的,能换钱。于是每次用完牙膏,我都把皮洗得干干净净,展平了放进铁盒里。尽管我腿不放便,时常放学后与几个小伙伴一起,还去江边捡废铜烂铁,江水凉飕飕的,石头硌得脚疼,可摸到块发亮的铜片,心里就甜滋滋的。
攒了俩月,铁盒沉甸甸的。我抱着它去废品站,胖老板称了称,说:“三块整。”接过钱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三块钱,像捏着块金子。
大德堂文具店的柜台高高的,我仰着头喊:“阿姨,我要副红双喜球拍。”女营业员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副,红色海棉亮亮的,拍柄上的“红双喜”三个字像朵花。我摸了又摸,付了钱,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它飞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跑到校园后头的墙角。墙皮掉了些,露出土黄色的砖,倒成了面天然的球台。我握紧球拍,对着墙“砰砰”地打起来。球撞在墙上,弹回来,又被我打过去,声音在清晨的校园里荡着,像我的心跳。
尽管我的右腿不方便,练得很吃力,打累了,我靠着墙喘气,忽然看见墙缝里钻出只壁虎,小脑袋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手里的球。我笑了,对着它说:“你也来看我打球啊?”它动了动尾巴,好像在点头。我又拿起球拍,这次打得更有劲了,觉得那壁虎就是我的裁判,每声“砰砰”,都是给它的表演。
纪念日那天,校园里挂起了红灯笼,绳子上串着的彩色纸花被风吹得哗哗响。同学们排着队,举着小旗子,歌声像潮水似的涌。我也举着红双喜球拍,站在队伍里,看着阳光从灯笼的穗子间漏下来,落在球拍上,红得耀眼。
我忽然觉得,校园围墙上的那道缝,好像更宽了些。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些陌生的气息,吹得纸花乱晃,也吹得我心里的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
那只壁虎大概还在墙缝里吧?我望着远处的围墙,握紧了球拍。不管以后怎么样,我知道,这“砰砰”的声音,会陪着我一直走下去。就像那小小的银球,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把想说话的人,连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