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春的清晨,阳光带着刚褪尽的寒意,穿过街道临时清理出的小办公室窗格。玻璃上积着层灰,阳光滤过灰垢,斜斜洒在靠墙摞着的档案袋上——那些袋子泛黄发脆,边角卷着毛,像是被岁月啃过的痕迹。光柱里,尘埃打着旋儿飞,像无数细碎的精灵,正把尘封的旧事翻出来晾晒。
门外钉着块长条形的硬纸板,用红广告色写着“落实政策办公室”,风一吹就轻轻晃。
我坐在靠窗的长条形办公桌前,桌上摊着《平反通知书》和《摘帽登记表》,手里的钢笔杆磨得发亮——恍惚记得是前年赵药师送的,当时他说“写材料得有支顺手的笔”,此刻笔尖在粗糙的档案纸纤维里总卡住,每拔一下都带着滞涩的“沙沙”声,像在跟过去较劲。
空气里满是旧纸张的霉味,混着墨水的腥气,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是来办手续的人身上带的,有期待的颤栗,也有惶恐的局促,像每一缕空气都绷着劲,等着被命运松绑。
“咚咚咚”,敲门声轻得像怕惊着什么。抬头望去,进来的多是中老年人,衣服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出毛边,却都熨得平平整整。
他们说话时腰微微弓着,声音压得低,眼神里一半是盼头,一半是被年月磨出来的警惕,每走一步都轻手轻脚,好像脚下不是水泥地,而是一碰就碎的希望。
这时,潘启明教授走了进来。他六十八了,戴副眼镜,原是宜城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学者,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的光泽在晨光里泛着淡亮,可身上的中山装肘部磨出了毛,领口也洗得发薄,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衬衫。
他站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动作里藏着多年的谨慎。
他递给我学院发给他的《摘帽人员登记表》时,特意慢了些。他的材料厚,从“右派”定性到下放农场的记录,一页页纸都泛着黄,有些地方还沾着褐色的水渍。
我不时抬头问:“潘老师,您当年下放的农场是‘红星’还是‘红旗’?”
“潘老师,您平反后的工作意向还是回师院吗?”起初他答的时候,腰总微微躬着,声音也轻,可问了三四次后,他的腰慢慢直了些,说话时也敢抬眼看我了,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桌角时,顿了一下——那里放着本《高中数理化自学丛书》,封皮被翻得卷了边,还有本硬纸板封面的《新华字典》,书脊用线缝了又缝。他盯着看了几秒,疲惫的眼里闪过丝微光,像蒙尘的灯芯被拨了一下,那光里有对知识的熟稔,也有对未来的盼。
等所有手续办完,我把《平反通知书》递给他,看到他的户口簿的“成分”栏里,红笔写着“教师”,代替了以前刺眼的“右派”。他双手接过去,手指抖得厉害,指节都泛了白,像是握着的不是几张纸,而是被夺走十几年的光阴。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抬头,眼眶红了,却没掉泪。
办公室里暂时没人,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近乎气声:“小同志,谢谢你。你喊我‘潘老师’,不喊那些别的……你心善。”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眼里冒出种久违的神采——那是知识分子特有的、藏着光的神采,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终于见着亮的激动,“我收到师院的信了,下周就回去教书。还有个可靠的风声——大学要恢复全国招生考试了,凭真才实学考,不看成分!”
他抓着我的胳膊,力度有些大,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是个好青年,字写得正,心也正。别荒废了,赶紧准备!这是能真真正正改变命运的路啊!”
说话时,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着,一会儿是横平竖直的线,一会儿是弯曲的弧,像是在写历史年表,又像是在算公式。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老右派”,而是个捧着火种的人,急着把光传给年轻人。
他的话像颗石子砸进我心里,“全国统一高考”这几个字在耳边响得厉害。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走出办公室,阳光落在他的银发上,竟透着股温暖的劲,心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接着进来的是李工程师。他原是“反动学术权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连衬衫的扣子都扣到最上面一颗,一辈子严谨得近乎刻板。
我把印着红章的《平反通报书》递给他时,他双手接得太急,别在胸前的钢笔尖一下子扎进了拇指指腹。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圆圆的,透着鲜红,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通报书看,直到血珠滴在右下角的“1979”钢印上——血慢慢晕开,把冰冷的钢印染成了暗红,像给那段岁月盖了个带着温度的戳。
“十年……”他喃喃地说,声音发哑,“我这技术员的血,总算没白流。”
我递过一张草纸,纸糙得磨手,他接过去,轻轻擦了擦拇指,眼神里混着疼、激动,还有说不清的委屈,像憋了十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后来开始发追回的抄家物品,多是些旧书、瓷碗,还有些象征性的补偿款。
一位老太太走过来,头发花白,用黑布包着,手里攥着张清单,指尖都捏得发白。清单上写着“玻璃罐密封标本一件”,我打开墙角的旧木箱,里面果然躺着个大玻璃罐,罐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贴着张发黄的纸标签,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一九五八年夏,于自家书房。知识分子之空气。”
老太太盯着标签看了几秒,突然“哇”地哭了出来,抱着罐子蹲在地上,哭声压抑得像受伤的动物在呜咽:“我爸……他当时笑着说,要把书房里最好的、最有希望的东西封起来……说等能堂堂正正做学问了,再打开……可他第二年就想不开,跳江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只有她的哭声在空气里飘,混着旧纸张的霉味,格外让人心里发沉。那罐封存了十几年的“空气”,此刻像装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在哭声里轻轻叹息。我站在旁边,想递张纸,又觉得多余,只能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堵得慌。
隔壁忽然传来吵嚷声,我走过去看,只见一个男知青正趴在桌上,盯着招工表。他皮肤黝黑,是晒出来的那种深褐,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一看就是刚从乡下回来的。他盯着“家庭成分”栏里的“地主”两个字,眼神从麻木变得发直,又慢慢透出股决绝。
他摸出烟盒,是最便宜的经济烟,皱巴巴的,抽出一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丝烧得“滋滋”响。他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摁在“地主”两个字上——烟头的火烫得纸面迅速焦黑,冒出细细的白烟,还带着股糊味。他摁得特别用力,像是要把这两个字从纸上抠掉。
“好了。”他松开手,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声音嘶哑地对愣住的工作人员说,“这个‘成分’没了。给我张新表,我填我自己的。”工作人员递过新表,他拿起笔,在“成分”栏里一笔一划写“知青”两个字,每一笔都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劲,像是在跟过去彻底告别。
夜幕慢慢落下来,办公室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我。窗外静得很,只有桌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光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把《平反决定书》和《摘帽登记表》一份份放进牛皮纸档案袋,封上口,动作轻得像在触摸那些被改变的命运。
收拾完,我下意识地摸出自己的留城证明,上面写着因留城原因,系右腿小儿麻痹后遗症残疾,纸页也泛着黄。我正要放进抽屉的档案袋,手指突然顿住了——这张证明,和装平反文件,厚度一样,颜色一样,连闻起来的纸浆味都一样。
我想了想,又拿出来,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它们静静躺着,一张写着“平反”,一张写着“残疾”,像是被同一种力量定义的产物,都是这个时代的印记。
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有对潘老、李工程师他们的欣慰,他们终于能挺直腰杆了;有对那段荒诞岁月的悲凉,多少人的理想被封在玻璃罐里,多少人的命运被两个字困住;更有对自己的不甘——我难道要被这张残疾证明定义一辈子吗?
潘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是能真真正正改变命运的路啊!”我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泛了白。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可我心里头,有团火却越烧越旺——我要考大学,要像那些摘了帽的人一样,挣脱这张纸的束缚,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
我再次把残疾证明放进档案袋,又拿起那本《高中数理化自学丛书》,指尖划过卷边的封面,心里头第一次这么亮堂。夜色里,灯泡的“嗡嗡”声像是成了伴奏,陪着我在心里默默念:高考,我一定要抓住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