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的冬天,寒风裹着细雪粒子,往人骨头缝里钻。推土机的履带碾过丽民服装厂积灰的水泥地时,车间玻璃窗最后一次发出脆响,碎渣混着二十年前机器油的陈旧气息,在冷空气中漫开。
当铲斗掘过内衣样品间,那些曾要发往上海、广州的蕾丝边被铁齿勾住,粉的、白的、浅蓝的布条悬在半空,风一吹就晃,像给老厂挂的最后一批小挽联——飘了没半分钟,便软塌塌落在雪地里,转眼被履带碾成混着棉絮的泥色。
退休的老人们早裹着打补丁的棉袄,在围墙根守了大半天。天刚亮时还能看见厂房的轮廓,到黄昏只剩断壁残垣。
王桂兰老太太第一个冲上去,在推土机刚离开的雪地里蹲下来,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却非要把散在雪里的纽扣一颗颗扒拉出来。圆的有机玻璃扣、方的树脂扣,还有1985年厂里效益最好时进的珍珠扣,她都按年份往塑料袋里分,动作慢却稳,像在收拾自家最金贵的东西。
“这是1972年的扣儿,当年我结婚做棉袄,就是用的这个样式。”她举着颗透亮的扣子给旁人看,夕阳刚好落在上面,划痕没遮住光,倒把她眼角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
牛厂长的办公室设在原来的工会活动室,办公桌上摆着商业区沙盘,丽民服装厂那片长方形的地图被涂成亮黄色,画着“待售”的小红旗。牛厂长穿着簇新的皮夹克,手里的放大镜在“高价转让”的标签上停了又停,对着进来的开发商笑得满脸堆肉:“您看这位置,临街又靠近名校规划线,拆了盖商场,三年准回本。”窗外的推土机声传进来时,他随手把双层玻璃窗关得严实,好像那轰鸣声是什么碍眼的灰尘,连多听一秒都嫌烦。
张毅没去凑老人们的热闹,他绕到车间后门,看到李师傅从积灰的工具箱里翻出把锈迹斑斑的扳手——这还是当年吴师傅送他的出师礼。对着那台刻着“吴卫东1978年革新纪念”的缝纫机,他蹲了足足半小时。机头上的刻字被机油浸得发黑,指腹蹭过“吴”字的竖钩,像摸到了老吴师傅当年磨出厚茧的手掌。1986年李师傅刚进厂时,就是吴师傅带着他学用这台机器,老吴总说:“这机子金贵,是咱厂第一个得过区里革新奖的,你得跟它处成朋友。”
有次他赶工缝错了线,急得直掉眼泪,吴师傅没骂他,就坐在这台机子前,手把手教他拆了重缝,机头上的机油蹭到他蓝工装的袖口,老吴还笑着说:“没事,机油味越重,说明咱跟机子越亲。”
如今螺丝终于松了,机头和机身分离的瞬间,李师傅听见自己心跳得发慌。他把机头抱在怀里,冰凉的铁壳贴着胸口,像抱着老吴师傅当年递来的搪瓷缸——那年冬天车间暖气坏了,老吴就是用那缸子,给他泡了杯加了糖的热茶,说“暖和身子才能好好干活”。
风从车间破窗户灌进来,吹得墙上“安全生产”的旧标语哗啦响,他低头摸了摸机头上的刻字,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医院见到的吴师傅:老人躺在病床上,呼吸都弱,还攥着他的手问“厂里的机子还转不转”。他当时没敢说厂子要拆,现在抱着这台机子的机头,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1978”那几个数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吴师傅,我把它带走了。”李师傅对着机头轻声说,声音被外面推土机的轰鸣盖了大半,“以后我就守着它,就像您还在我身边教我干活似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