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县城的官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寒风塑造成一片起伏的、冰冷的白色坟场。
李德贵裹紧身上那件破得露出肮脏棉絮、早已失去保暖作用的旧袄,寒风依旧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
五十里路,风雪茫茫。
平日里挑担子赶集,脚程快些,大半天也能到。
可今天,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沉重得抬不起腿。
身后,女儿小小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寒风像刀子,轻易穿透了她身上那件单薄破烂的裙子,吹散了母亲好不容易才给她梳拢的头发,枯黄的乱发在风雪中无助地飘飞。
小小的身躯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进路旁的深雪里,又被父亲那铁钳般冰冷的手死死拽住。
那双曾经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凝固的死水,空洞地望着父亲那在风雪中愈发佝偻、绝望的背影。
她不再哭泣,不再呼喊,甚至连冷都感觉不到了。
一种比冰雪更冷的麻木,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最终冻结了她的心脏。
属于孩童的天真、恐惧、依恋,在这五十里炼狱般的风雪跋涉中,被一寸寸碾碎、风干。
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漠然,去迎接这世上可能降临的任何不幸了。
当县城那高大却冰冷、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青灰色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李德贵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拖着女儿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不知道女儿这一路怎么坚持过来的,仿佛女儿只是个木偶,稍微有一丝人气的木偶。
她仿佛不知道疲倦,麻木地迈出每一步。
城门洞下,景象却出乎意料。
蜿蜒的长龙从城门内一直排出来,在风雪中扭曲着,人头攒动,喧闹鼎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汗臭和绝望交织的复杂气味。
“咋……咋回事?”
李德贵拉住一个面有菜色、眼窝深陷的汉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
那汉子也牵着个女儿,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骇人的绿光,像饿极了的野狼:
“施粥!天大的好事!铁拳门!城里头铁拳门的大小姐在施粥咧!”
他激动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唾沫横飞,“还……还招女娃!说是……说是要测啥……武道天赋的!
“我的老天爷啊,测中了,可以进入武馆习武,而且不但不收钱,还给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十两雪白的银子啊!!”
他伸出两根黑乎乎的手指,用力地比划着,仿佛那十两银子已经揣进了怀里。
轰隆——!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在李德贵早已冻僵麻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枯槁如树皮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浑浊无光的眼珠猛地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仿佛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女儿瘦骨嶙峋、冰冷刺骨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玉瑶!你听见没?!十两银子!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咱们家……咱们家有救了啊!你听见了吗?!”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喷在女儿呆滞的小脸上。
“你从小身子骨就比石头还结实!从来不生病,跑起来比山里的野兔子还快!上山下河,哪次你不是冲在最前头?
“你肯定有那什么……武道天赋!肯定有!等你成了武馆里的弟子,学了大本事,咱们家……咱们家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你娘……你娘也不用再哭了!十两银子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堆满了那个破败的茅屋,看到妻子脸上久违的笑容,看到儿子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狼吞虎咽……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让他暂时忘却了饥饿和寒冷,也暂时屏蔽了女儿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
李玉瑶被他摇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小脸上依旧是那片冻土般的麻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希望?那是什么?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冻得青紫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父亲那张因狂喜而扭曲变形的脸。
……
铁拳门武馆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此刻早已不是习武之地,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求生漩涡。
人山人海,声浪鼎沸,几乎要将屋顶的积雪都震落下来。
几条由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群组成的长龙,从武馆大门内一直甩到街尾,又蜿蜒着拐进小巷,如同几条在风雪中痛苦挣扎的巨蟒,望不到尽头。
风雪依旧肆虐,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人们蓬乱的头发、单薄的肩头,迅速融化,又结成冰壳。
男人们佝偻着背,女人们紧紧抱着怀里用破布包裹的婴儿,更多的是像李玉瑶这样半大不小的女娃,被父母用粗糙的麻绳拴在手腕上,或是紧紧攥着衣角。
她们的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眼神或呆滞麻木,或充满惊惧,在刺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然而,所有成年人的眼神,无论男女,都死死盯着武馆那洞开的大门,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十两银子”的、在绝望中强行挤出的最后一丝贪婪与疯狂的渴望!
近年来税赋严重,三成土地种了仙草,又是深冬来临,粮食都被征收,家里藏起的那口余粮还养不活主要劳动力,哪有余粮养女娃的。
很多人家已经在贩子市场将女娃便宜卖了,通常能卖到二两银子的女娃已经发育得很好了……
更何况就算检测后没武道天赋,也能免费领米两斤。
在这卖个半大女娃不过二三两银子的地狱年景,十两银子就是一条命!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烧遍了县城和周边的村落。
越来越多的乡民如同迁徙的绝望蚁群,拖家带口,踩着没膝的、冰冷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扭曲、推搡。
绝望的期盼在寒风中发酵、变质,人群躁动不安,如同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让开!让老子进去!老子排了一夜了!”
“后面的别挤!再挤老子跟你拼命!”
“娘……我冷……我饿……”
细弱的哭声刚起就被大人的呵斥淹没。
“闭嘴!忍忍!再忍忍!看到前面冒热气的大锅没?有粥!有米!忍过去就有吃的了!”
一个妇人死死捂住怀中幼儿的嘴,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