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火车站，永远是这座城市最喧嚣、最鲜活的血管。
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声，一列满载着风尘的绿皮火车缓缓驶入站台。巨大的钢铁车轮在铁轨上摩擦出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白色的蒸汽“嗤”地一声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半个站台。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积蓄已久的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在这嘈杂、拥挤、充满汗味和煤烟味的人群中，有一对母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走在前面的女人，剪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发梢微微烫了个内扣，显得既干练又知性。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双排扣风衣，腰带随意地系着，勾勒出修长的身段。
她手里提着一只简单的皮箱，步伐轻盈，眼神从容。在那乱哄哄的人群里，她就像是一株挺拔的白杨，透着一股子历经千帆后的淡然与大气。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疗养院里唯唯诺诺、眼神躲闪的卫清雅？这分明是一位见过大世面、内心强大的新女性。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李墨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外套，但这身旧衣服穿在他身上，却被撑得笔挺。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手里还提着两个网兜的土特产，却丝毫不见吃力。
他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护着母亲，那双曾经阴郁的眼睛，此刻明亮如星，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妈，小心脚下。”李墨白伸手虚扶了一下卫清雅，声音低沉有力。
卫清雅回头，冲儿子温柔一笑：“放心，妈没事。倒是你，背那么多东西，累不累？”
“这点东西算什么。”李墨白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比起咱们在秦岭爬山那会儿，这简直就是散步。”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
站前广场上，人声鼎沸。倒爷们扛着大包小包在穿梭，接站的人举着牌子在大喊，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在叫卖。
这就是京市。这就是家。
卫清雅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看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这一次回来，她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受害者，她是卫家的女儿，是李墨白的母亲。她要把失去的尊严，一点点找回来。
……
就在卫清雅母子走出站台的同时，一辆挂着军牌的墨绿色吉普车，正缓缓驶入站前广场的贵宾通道。
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肩扛金星、面容冷峻的军人。
秦震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那枚弹壳，目光透过车窗，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二十年了。
这座城市变了很多，楼高了，人多了，但他心里的那个缺口，却依然空荡荡的。
“首长，前面人多，车开得慢，您见谅。”警卫员小王回头说道。
秦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猛地一定。
透过攒动的人头，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背影。
那个背影……那个走路的姿态……那种即使在人群中也挺直脊背的倔强感……
秦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像！太像了！
虽然那是二十年前的记忆，虽然那个雨夜很黑，但他记得那个把他背出山洞的背影，记得那种骨子里的坚韧。
“停车！停车！”
秦震猛地拍向前排座椅，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吱——！”
小王吓了一跳，一脚刹车踩到底。
车还没停稳，秦震已经一把推开车门，不顾形象地跳了下去。
他拨开人群，向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哎！怎么撞人啊！”
“当兵的了不起啊！”
周围一片抱怨声，但秦震根本听不见。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一定要追上她！
可是，火车站的人实在太多了。
一阵汹涌的人潮涌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推开人群，冲到那个路口时，眼前只有无数陌生的面孔，那个米白色的背影，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震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落和迷茫，像是一个丢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首长！首长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紧张地问道。
秦震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缓闭上眼睛，掩去了眼底的痛苦。
难道……又是幻觉吗？
这二十年来，他无数次在街头看到相似的背影，无数次充满希望地追上去，却又无数次失望而归。
“没事。”
秦震重新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只是那藏在袖子里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看错人了。走吧，去卫家。”
……
卫家大院。
当那辆载着卫清雅母子的吉普车停在门口时，早就在门口张望的钱钱和元元第一时间冲了上去。
“大姑姑！墨白哥！”
钱钱一把抱住刚下车的卫清雅，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们可算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们了！”
卫清雅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的侄女，心里暖烘烘的：“大姑姑也想你们。”
元元走过去，捶了一下李墨白的胸口，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行啊表哥，结实了！”元元赞许地点点头，“看来这趟没白跑，练出来了。”
李墨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眼神里的自信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那是，这一路，金叔和银叔没少操练我。”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屋。
卫老爷子和卫奶奶早就等在正厅里。看到女儿和外孙大变样的精气神，老两口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两人的手看了又看，怎么都看不够。
“好！好！这才是咱们卫家的种！”卫老爷子拍着李墨白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
晚饭十分丰盛，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着李墨白眉飞色舞地讲着路上的见闻，从黄河的咆哮讲到边境的惊险，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饭后，钱钱把一张大红色的请帖放在桌上。
“大姑姑，爷爷。”钱钱清了清嗓子，“既然人都齐了，咱们家这‘双喜临门’的接风宴，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是……”卫清雅拿起请帖，有些疑惑。
“这是给那位秦震伯伯的请帖。”钱钱解释道，“爷爷不是说了吗，秦伯伯一到京市就要来拜访。正好大姑姑你们也回来了，咱们就定在后天晚上，办一场家宴。既是给大姑姑接风，也是给秦伯伯洗尘。”
听到“秦震”这个名字，卫清雅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请帖差点滑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弹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秦……秦震？是那个卫戍区司令？”卫清雅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低声问道。
“对呀。”卫老爷子没察觉女儿的异样，乐呵呵地说道，“就是那个铁面阎王。清雅啊，到时候你也见见。这人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是个真英雄。当年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卫清雅勉强笑了笑：“好……好啊。”
钱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异常。她和元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那就这么定了！”钱钱一锤定音，“后天晚上，满汉全席伺候！咱们一定要让秦伯伯感受到咱们卫家的热情！”
“三伯！菜单拟好了吗？”
“五伯！酒水备齐了吗？”
随着钱钱的一声声吆喝，整个卫家又开始忙碌起来。
夜深了。
卫清雅回到自己的房间，久久无法入睡。
她走到窗前，看着天上的明月，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弹壳。
“秦震……秦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