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是一场无声的火灾,从内里焚烧,将理智和力气都化为灰烬。陈默在冰冷与灼热的交替炙烤中沉浮,意识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打入漆黑混乱的深海,时而又被抛上由痛苦和幻觉构筑的、光怪陆离的岸。
他时而感觉自己回到了红星物流园的b区08号仓库,四周是不断逼近的枪口火焰,阿鬼在通讯器里嘶吼着让他快走,声音却越来越远;时而又仿佛置身于周律师那间堆满卷宗的书房,恩师温和地对他笑着,递过一杯热茶,可那茶杯在他触碰到瞬间碎裂,滚烫的茶水变成粘稠的血液,浸没他的脚踝……
而更多的时候,是一把刀。
一把样式古朴、刀身却流淌着阴冷寒光的“老刀”。它并不挥舞,只是静静地悬在迷雾深处,刀尖朝下,一滴暗红色的血液沿着锋刃缓缓汇聚、滴落,无声无息,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压迫感。他看不清握刀的人,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的视线,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的脖颈上。
“……刀……”
他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
桥洞外,雨势渐小,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墨,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霞姐靠在另一侧,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陈默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让她立刻惊醒。她凑近他,听到那模糊的呓语,眉头蹙得更紧。
“老刀”的阴影,不仅笼罩着现实,甚至已经侵入了他的潜意识。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再次检查陈默的额头,依旧滚烫。伤口处的红肿似乎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应急包里的退烧药和抗生素已经在安全屋丢失,仅剩的烈酒也只能做外部消毒,对于遏制体内的炎症和高热,效果微乎其微。
必须弄到药。否则,陈默撑不了多久。
这个念头清晰而冷酷地浮现在霞姐脑海中。她看了一眼桥洞外灰蒙蒙的天色,又看了看意识不清、偶尔因寒冷或剧痛而痉挛一下的陈默,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
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风险极大。他毫无自保能力,一旦追兵搜寻至此,或者被流浪汉、小混混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不去找药,他可能就会死在这冰冷的桥洞里。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陈默身上伤口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不好气味。她想起他挡在她身前冲向河道的背影,想起他在训练库里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模样,想起他看到阿鬼生命垂危时那近乎崩溃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像一块被强行投入熔炉的顽铁,在一次又一次的捶打和淬炼中,变得伤痕累累,却也磨砺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坚硬。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下定决心后,霞姐不再犹豫。她将身上那件稍微干爽一些的里衬外套脱下,盖在陈默身上,又将他那把格洛克手枪塞进他还能微微动弹的右手里,让他握住。
“听着,陈默。”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不管他是否能听见,“我出去找药和食物。你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除非是我回来,否则不要出声,不要动。握紧你的枪。”
陈默似乎有所感应,混乱的呓语停了下来,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握枪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霞姐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耽搁。她将自己整理得尽量不那么显眼,又将桥洞入口用一些散落的枯枝和破烂编织袋做了些不起眼的伪装,然后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了桥洞,消失在朦胧的雨雾和渐起的晨霭之中。
桥洞里,只剩下陈默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声。
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缓慢流淌。高烧依旧持续,幻觉并未远离。那把“老刀”在迷雾中似乎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到刀身上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纹路。冰冷与灼热在他体内交战,汗水一次次浸湿单薄的衣物,又被身体的燥热烘干,留下冰冷的盐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尽的焚烧彻底耗尽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窸窣声,从桥洞外传来。
不是霞姐。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性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却如同擂鼓般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尽管视线依旧模糊,尽管身体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但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所培养出的本能,让他在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高烧带来的昏沉被强行压下,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他握紧了右手中的格洛克,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枪口微微抬起,对准了桥洞被伪装的入口。因为用力,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外面的脚步声停住了。似乎也在观察,在判断。
桥洞内,陈默屏住了呼吸,只有胸膛内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外面都能听见。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他却不敢眨眼。
是“老刀”的人追来了?还是路过的不速之客?
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陈默几乎要忍不住先发制人开枪的瞬间,外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并非是朝着桥洞而来,而是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风雨声中。
虚惊一场?
陈默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保持着瞄准的姿势,耳朵竖立,仔细倾听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异响,这才缓缓松了口气。这一松懈,高烧和剧痛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恶浪,瞬间将他吞没。他眼前一黑,手臂无力地垂下,格洛克差点脱手,整个人再次瘫软在墙角,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只是这一次,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混沌的脑海中,清晰地烙印下了刚才那一刻的感觉——不是追兵那种训练有素的包围,更像是一种……窥探。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呼吸声靠近。伪装被轻轻挪开,霞姐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钻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几瓶矿泉水和一些压缩饼干。
她一眼就看到了陈默依旧紧握着枪、却彻底昏迷过去的模样,以及他脸上那未褪的警惕和因为强行支撑而更加灰败的脸色。
她立刻明白,在她离开期间,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霞姐快步上前,先试了试陈默的额头,依旧烫手。她迅速拿出买来的退烧药和抗生素,扶起他,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又给他灌了些清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伪装好洞口,坐在陈默身边,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蹙的眉头,眼神复杂难明。
她伸出手,轻轻掰开他紧握格洛克的手指,将手枪拿到一边。在他的掌心,因为过度用力,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泛白的指甲印,以及枪柄冰冷的纹路烙下的红痕。
这些痕迹,与他肩上的枪伤、身上的无数擦伤和淤青一样,都是这场逃亡与抗争留下的灼痕,刻在他的身体上,也刻在他的灵魂里。
霞姐的目光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那里,不知是汗水还是之前滴落的雨水,正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她沉默地看着,许久,才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活下去,陈默。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谁才是最后握刀的人。”
桥洞外,天光依旧晦暗。雨,又快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