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像一捧微弱的雪,落进陈默体内那片熊熊燃烧的荒原。起初,只是杯水车薪,高烧与寒冷依旧在他的骨缝间拉锯,将他反复抛掷于灼热的地狱与冰封的深渊。混乱的呓语和狰狞的幻象依旧纠缠着他,那把悬于迷雾中的“老刀”仿佛随时会斩落。
但渐渐地,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两个,那持续不断、啃噬理智的灼热感,开始显露出一丝退却的迹象。如同潮水虽未全退,但浪头已不再那么汹涌地拍击堤岸。陈默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得吓人,虽然依旧粗重,却渐渐有了一丝规律。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虽然身体仍在无意识地因寒冷或疼痛而轻颤,但那深入骨髓的僵硬和紧绷,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霞姐一直守在旁边,几乎不眨眼地看着他。她用手背一次次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感受着那骇人的滚烫一点点消退,转为一种尚属高温、但已不再那么致命的热度。她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喉咙里那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渐渐平息。
当陈默沉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时,映入他模糊眼帘的,是桥洞顶部粗糙、布满湿痕和水渍的水泥,以及霞姐那张写满疲惫、却在此刻微微松了口气的脸。
他花了数秒钟才重新聚焦视线,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开始重新转动。身体的感知如同退潮后裸露的沙滩,一点点清晰起来——左肩是沉重而闷痛的核心,全身的肌肉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喉咙干渴得厉害,但那种焚烧五脏六腑的灼热感,确实减轻了。
“……水……”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嗓子依旧沙哑。
霞姐立刻将水瓶递到他唇边,扶着他小心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
“感觉怎么样?”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默闭了闭眼,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然后重新看向她,眼神虽然虚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涣散和混乱。“……还死不了。”他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表示无碍的表情,却因牵动脸部肌肉而显得有些僵硬。
霞姐看着他重新清明的眼神,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能清醒,能对话,就意味着最危险的关口,暂时闯过去了。
“你发烧感染,我刚给你用了药。”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将剩下的药片和包装盒递到他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退烧和抗生素。我们运气不算太坏。”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些药盒,都是常见的牌子,但在当前处境下,无异于救命稻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霞姐脸上,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风尘仆仆的痕迹。
“外面……情况?”他问,声音依旧虚弱。
“暂时安全。我回来时很小心,绕了路。”霞姐没有多说外面的险恶,转而拿起一块压缩饼干,掰下一小块递给他,“吃点东西,你需要体力。”
陈默没有拒绝,就着水,缓慢而艰难地咀嚼着干硬的饼干。每一口吞咽都似乎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
在陈默缓慢进食、积攒体力的时候,霞姐看似随意地整理着那个装药的塑料袋,她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药盒、每一个包装细节。突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手指在其中一盒抗生素的侧面边缘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像是生产过程中无意造成的划痕。但霞姐却用手指仔细摩挲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她拿起那个药盒,凑到从桥洞缝隙透进来的、愈发微弱的天光下,仔细审视。那“划痕”在特定角度下,隐约呈现出一种极其规整的、人为刻印的十字形标记,非常小,不仔细看绝对会忽略。
这个标记……她认识。
属于一个极其隐秘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地下网络。这个网络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势力,它提供各种“服务”,有时是情报,有时是医疗援助,有时是安全的通道,但每一次“服务”都伴随着高昂的代价和不可预测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个网络的行事风格诡异莫测,亦正亦邪,其真正的掌控者和目的,一直是个谜。
她购买药品时,刻意选择了距离很远、人流复杂的地下黑市诊所,并且做了伪装。这个标记绝不可能偶然出现在普通的药盒上。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网络……或者说,这个网络中的某个存在,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并且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了一个模糊的信号。
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或陷阱?
霞姐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刚刚因陈默退烧而稍缓的紧张感,瞬间以更汹涌的姿态回流。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带有标记的药盒单独收了起来,没有立刻告诉陈默。
他现在需要的是恢复,不能再承受更多的不确定和压力。
陈默吃完了那一小块饼干,靠在墙上喘息,并没有注意到霞姐这细微的动作和瞬间变化的情绪。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药物和食物带来的微弱能量在体内缓慢滋生,对抗着依旧强大的虚弱感。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闭着眼问,声音低沉。
霞姐看着洞外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光,眼神幽深。
“等你再恢复一些体力。”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个桥洞不再安全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有些人,或者有些东西,已经把目光投过来了。”
陈默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再次攥紧。指尖触碰到的,是身下粗糙的水泥地面,冰冷而坚硬。
他知道,短暂的喘息结束了。下一段亡命之途,即将开始。而这一次,阴影中的眼睛,似乎又多了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