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放下手中的炭笔,纸页上刚批完的字迹还未干透。窗外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比往日更密,像是连成了一片。她起身走到窗边,看见一队满载布匹的马车正驶向城东,驾车的人穿着不同部族的衣裳,却都挂着统一的通关木牌。
她披上外裳,没叫随从,独自出了宫门。
街上人多起来。中央贸易区的青石路面已经铺好,两侧摊位整齐排列,不再是过去那种随意占道的模样。小贩们吆喝着,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卖铁器,有的摆出成捆的麻线和染好的布料。远处还有几辆来自境外的商车正在卸货,守关的税吏拿着登记册一项项核对,动作熟练。
艾琳在一家粮油摊前停下。摊主是个中年妇人,正忙着称米。她问这米从哪来,妇人答是南三郡新收的早稻,官仓直供,价格稳定。又问进价多少,利润如何,妇人算得清楚:一斗米赚两文,一天能走二十斗,够养活一家五口。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曾闹过纠纷的布市。那里如今立着一座木亭,上面写着“商事调解”四个字。一名穿公服的调解员正坐在里面,面前站着两个争执的商人。不到一刻钟,双方签了字,各自拿回货物离开。没人吵闹,也没人围观看热闹。
拐角处有家老铺子,门口挂的招牌已经换了三次。艾琳记得它原先因关税太高关门歇业,后来才重新开张。她走进去,店主认出她,手抖了一下,但没下跪,只是低头说:“现在货能进来,也能卖出去,日子回来了。”
她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低声补了一句:“我儿子上个月还去考了书吏,他说识字真有用。”
艾琳点头,没多留,转身离开。
她在贸易区中心的了望台下站定。这里可以看清整个市场的动向。南北两条主道交汇于此,人流不断。银钱交割、货物清点、契约签署,全都按规矩来。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有哄抬物价。
这时,使节丑带着随从来到边界检查点。他是邻国派来的观察员,一向谨慎少言。今天他亲自查验了三批跨境货物,从报关到放行,全程不到两个时辰。
“你们的流程很稳。”他在登记所翻看记录时说,“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市场热闹,但像这样有章法的,不多。”
艾琳陪他走到仓储区。这里的库房按商品分类管理,粮食、布匹、金属各有专仓,进出都有留底。账目清晰,差错极少。
“光有货不行。”她说,“得让人敢来做生意。规则要明,执行要快,出问题有人管。”
使节丑沉默了一会,忽然问:“这样的局面,能维持多久?”
她没回答,而是叫来了寅。
寅是本地商人,十年前差点被高税压垮,靠变卖家产才活下来。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商队,专门做跨境买卖。他当着使节丑的面,现场完成一笔交易:订货、签约、缴税、通关,全部手续加起来不到半日。
“以前办这些要五六天。”寅说,“还得塞钱找门路。现在不用了,谁都能做。”
使节丑看着登记册上的时间戳,终于开口:“这不是一时兴旺。你们建的是体系。”
中午过后,阳光照在贸易区的旗杆上。各国商旗并列飘扬,没有一面被遮挡或降级。艾琳站在高处,看见一辆又一辆货车驶入城门,车上装着丝绸、陶器、铜锭,还有从海外运来的香料和药材。
寅找到她时,手里攥着一份账本。
“今年前三个月,我的生意翻了三倍。”他说,“不是因为我本事大,是因为市场活了。老百姓有钱买东西,外商也愿意来。我不用再担心哪天突然加税,也不怕别人抢我的货。”
他抬头看她,眼睛发红。
“我父亲死在逃荒路上。临走前他说,‘若有集市可卖粮,何至于饿死’。那时候没有地方让我卖米,官道封锁,私贩被抓就打。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不仅能卖,还能签合同,能贷款进货,能找人评理。”
他说不下去,单膝跪地,不是行礼,而是情绪压不住。
艾琳伸手扶他起来。
“以后不会有人提着粮食却换不到一口饭。”她说,“也不会有人因为想做生意就被当成贼。”
人群不知何时聚了过来。不少商户站在附近,听着,没人说话。
她宣布,现有商业优惠政策延长三年,并设立“商户听证会”,每季度召开一次,由各行业推选代表参会,直接向管理层提意见。
当场就有几个人喊出声来。
“我愿登记加入!”
“我家作坊愿配合试点!”
“能不能把北门外的临时摊位也纳入管理?我们一直守规矩!”
艾琳记下了这些话。
傍晚前,她登上城楼。脚下是整片贸易区,灯火渐次亮起。巡逻的巡市兵来回走动,调解亭仍有商户在办理手续。一辆刚抵达的商队正在卸货,领头的人拿出通关文书,税吏接过一看,立刻放行。
外国使节丑站在她身旁,最后说了一句:“贵国打开的不只是市场,是信任。”
艾琳没有回应这句话。
她看着远方。一辆马车载着满满的布匹驶出城门,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稳定的响声。车上插着一面未署名的商旗,布料在晚风里展开,平整无褶。
马车转弯时,一根木条从后厢松脱,掉在路边。赶车人没发觉,继续前行。
车轮滚过街角,扬尘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