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艾琳还在翻看财政司送来的紧急文书。书记官站在一旁,等她看完才敢开口。她合上卷宗,抬头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升起,街道上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
她起身整理衣袍,没回内宫换礼服,直接上了马车。昨晚批完最后一份护商令,今早又处理了三件急务,眼下眼皮发沉,但她知道不能迟到。
学校今日举行首届毕业典礼。
马车停在校门前。彩旗挂在院墙上,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灰蓝长衫,列队站在礼堂外。有家长牵着孩子在门口张望,也有贵族派来的观察员站在角落,神情冷淡。
艾琳下车时,教师寅快步迎上来。他手里拿着流程册,声音压得很低:“丑刚才说背不出开场词,我们让他先坐下缓一缓。”
艾琳点头,朝礼堂走去。木质台阶被踩得发亮,门框上的书卷浮雕清晰可见。她记得这栋楼刚建好时还是空壳,如今墙上贴着学生写的算术题解,窗台摆着陶土做的测量模型。
礼堂里坐满了人。前排是各司官员和乡绅代表,卯坐在其中,拄着拐杖,目光扫过台上摆放的毕业证书。
艾琳走上主位,没有立刻说话。全场安静下来。
寅走到台前,敲了下铜铃。仪式开始。
第一个环节是集体诵读《识字启蒙》首章。五十名毕业生齐声念出:“人之初,知为本;学以明理,行以正道。”声音整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台下有人微微动容。几位老学究交换眼神,似乎没想到这些平民子弟能读得如此顺畅。
第二项是算术测验公开演示。三名学生上台,现场计算一郡全年粮税总额。他们用的是新式算法,分步列出田亩数、产量、税率,最后得出结果。台下一名财务官掏出随身算表核对,点头确认无误。
第三项是律法应用。一名女生讲述如何依据《赋役简论》中的条款,帮自家村子重新核算劳役分配,使五户贫农免除了不合理差役。她说完后,台下响起掌声。
轮到丑上台时,他脚步迟缓,手攥着纸页边缘发白。他站定后低头看着讲稿,半天没出声。
艾琳看着他。这个孩子她见过多次,第一次是在招生那天,躲在母亲身后不敢说话。后来听说他每晚借着灶火光背书,冬日手指冻裂也不停笔。
她轻轻拍了下桌沿。
丑抬起头。
“你们不是在表演,”艾琳说,“而是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全场寂静。
丑深吸一口气,展开讲稿。他讲的是自己写的《田亩赋役简论补注》,从土地分级谈到税收公平,逻辑清楚,用词准确。说到北三郡因旱减税案例时,他引用了去年政务公报的数据,连误差范围都标了出来。
他说完最后一句,台下爆发出掌声。有人站起来鼓掌,连那些原本冷脸的观察员也微微颔首。
寅作为教师代表登台致辞。他说:“三年前,我们不知道能不能教出会写字的农夫。今天,我看到他们不仅能写,还能思辨、能算、能为家人争公道。”
他顿了顿,“知识不该只属于宫殿和高塔。它应该照亮每一寸田垄,每一个屋檐下的饭桌。”
台下一片静默,随即掌声再次响起。几个年长的家长抹起眼睛,一名妇女拉着身边的孩子低声说:“明年你也得来上学。”
接下来是颁发证书环节。艾琳亲自叫名字,每人上前领取一张盖印文书。当叫到小石时,那个曾经胆小到不敢抬头的男孩如今挺直腰板接过证书,还向她鞠了一躬。
典礼接近尾声,卯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这位曾公开质疑普及教育的老学者,此刻深深行礼。
“我原以为读书只是识几个字。”他说,“但现在我知道,这是在造人。这批学生,条理分明,言之有物。他们不是抄书的匠人,是能理政的材。”
艾琳只回了一句:“他们只是第一批。”
礼堂外,学生们和家人聚在一起。有人举着证书合影,有人围着老师问问题。一个小女孩踮脚问寅:“我明年也能进来吗?”
寅蹲下来说:“能。只要你肯学。”
艾琳站在回廊下看着这一幕。晨光照在石阶上,映出人群晃动的影子。她的疲惫稍稍退去。
书记官走过来,递上一封新文书。“财政司刚送来的,说是跨境贸易结算出了点问题,通汇所那边需要批示。”
她接过打开,快速浏览内容。是一笔大宗药材交易的兑付争议,涉及两国银票折算率。
“让他们把原始票据和合同送来。”她说,“先查有没有虚报货值。”
书记官记下话准备离开。
这时寅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这是毕业生登记簿,请您签字存档。”
艾琳接过笔,在扉页写下日期和姓名。墨迹未干,又被风吹得微微晕开。
“有个事。”寅犹豫了一下,“丑想找您说句话,但他不敢过来。”
“让他来。”
不一会儿,丑站在她面前,手里紧紧捏着那份毕业证书。
“我想……继续学。”他说,“我想研究水利规划里的水文测算方法。”
艾琳看着他。“你知道那要学多久吗?”
“五年,也许更久。”
“那你家里的地怎么办?”
“我爹说了,一家供出一个读书人,值。”
她点点头。“工务司正在招录助理测算员,下周考试。你可以去试。”
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
他退下后,艾琳转身面向礼堂大门。人群渐渐散去,但还有人在讨论刚才的演讲内容。两名毕业生正帮一位老人读信,一字一句解释其中意思。
书记官又回来报告:“护商队第二批申请名单已汇总,等您圈选路线。”
她应了一声,没动。
远处传来钟声,上午的最后一响。
阳光斜照进院子,落在一块新立的石碑上。上面刻着:“凡助学者,名留此石。”
她的影子投在碑文中间,遮住了“者”字的一竖。
财政司的文书还拿在手里,边角已经被手指磨得起毛。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附了一张草图,画的是北方边境某个通汇所的建筑布局。
图纸右下角有个墨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正好盖住了一个标注房间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