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微微晃动,艾琳的手指从账本上那行“四成损耗”缓缓移开。她没说话,只是将那张写有七个村庄名字的纸条重新展开,铺在桌角。墨迹干了,边角有些卷起。
莱昂站在门边,见她抬头,便走近几步。
“该查的不能只在账上。”艾琳把纸条折好,放进一个素色布袋里,“你选两个人,信得过的,不归财务管的。”
莱昂点头:“我明白。老陈和阿七,去年押粮去西线时跟过你,嘴严,手脚也干净。”
“就他们。”她把布袋递过去,“让他们明天一早就走,别穿官服,也别走正门。从西角门出城,混在运菜车里出去。”
莱昂接过袋子,没急着走。
“查什么?”他问。
艾琳翻开账本,指着几处标记:“第一,去青石沟和白杨坡,找村里的老人问话,看他们到底交了多少麦子。第二,查祠堂的纳粮簿,百姓自己记的比官府的更真。第三,运粮车队的路线,有没有绕道,中途停在哪里。第四,仓库守卫换班的时间,哪天谁当值,有没有异常进出。”
她说一句,莱昂记一句。
“还有,”她补充,“不要惊动任何人。他们要是发现你们在查,消息传上去,什么都晚了。三天一报,用暗语传信,老规矩。”
莱昂收起纸笔:“你要他们扮成什么?”
“药贩子,或者抄经的修士。哪个方便就用哪个。”
“好。”
“记住,只看,只听,不抓人,不质问。”
莱昂看了她一眼:“你怕打草惊蛇。”
“不是怕。”她声音很轻,“是不能再错一次。”
他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三日后傍晚,西角门的小吏上报,有个背着药箱的汉子进了城,直奔王宫侧巷的接头点。不久后,莱昂带着一封信回到书房。
艾琳正在灯下翻一本旧驿道册。她接过信,拆开,一行一行地看。
信是老陈写的,字迹潦草但清晰。
青石沟确实缴了麦粮,一百二十石,一粒不少。村民拿出了自家记录的纳粮单,上面有县衙盖印,但没有签收人名字。村里人说,粮车当天就被拉走了,说是送去东仓,可后来听说半路拐去了城外的旧磨坊。
阿七在白杨坡也查到了一样的事。粮车没走主道,而是沿着山脚小路绕行,有人亲眼看见一辆挂着商队旗的车在磨坊外等。交接很快,不到一盏茶时间,车就分成了两队,一队去了东仓,另一队往南去了不知道哪里。
两人还比对了守卫轮值表。那几天夜里,东仓北门的守卫换了人,原本该当值的老兵被临时调走,换成两个生面孔,没人知道是谁安排的。
艾琳看完,把信放在桌上。
“不是少报。”她低声说,“是送进来的量和记到账上的不一样。”
莱昂站在她身后:“有人在中间截了一部分,再把剩下的送进国库,账面上写个‘损耗’就糊弄过去。”
“损耗?”她冷笑了一下,“四成?哪一场雨能淋掉整整一半的麦子?”
“这不只是一个村子的问题。”莱昂指着信上提到的磨坊位置,“三个村子的运粮路线都经过那里。”
艾琳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张王国驿道图。她用炭笔把七个异常村庄圈出来,然后连上线。三条线从不同方向延伸,最终交汇在东仓外围的一片空地——正是那个废弃磨坊所在的位置。
她盯着图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东仓的调度归谁管?”
“转运司。”莱昂回答,“日常由仓储总领负责。”
“那人叫什么?”
“霍恩的堂兄,姓魏。”
艾琳的手停在图上。炭笔的痕迹在纸上划出一道黑线,正好穿过磨坊和东仓之间的路径。
她闭上眼,几秒后睁开。
“不是几个人贪钱。”她说,“是一整套人在做事。村里有人配合做假回执,运粮队有人改道,守卫被人替换,账房统一抹平数字。每一个环节都卡得准。”
莱昂没接话。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继续说,“他们已经做了很多次,才敢这么大胆。”
“现在怎么办?”
“先不动他们。”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令:“从今日起,所有涉及这七个村子的账目暂停流转,任何出入记录不得更改或销毁。”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东仓近三个月的所有出入副本,全部封存,加双锁,钥匙由你亲自保管。”
莱昂接过令纸:“你要查下去?”
“必须查。”
“可一旦开始,就会有人察觉。”
“让他们察觉。”她看着他,“但现在还不是抓人的时候。我要等他们动,等他们互相联系,等他们露出更多破绽。”
莱昂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
“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军粮案吗?”他回头问。
艾琳站在灯下,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的那条线。
“记得。”她说,“我当时以为砍了几个小吏就完了。现在才知道,真正拿刀的人一直没露面。”
莱昂没再说话,推门出去。
夜更深了。书房只剩下艾琳一人。她把七村名单重新摊开,对照信中提到的时间、路线、人名,在纸上画出新的标记。每一笔都写得很慢,很重。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侍从来送封存文件的清单。她接过,快速扫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盖上私印。
“放桌上就行。”她说。
侍从放下文件退了出去。
艾琳站起来,走到地图前。她的手落在那个磨坊的位置,指尖压住炭笔画出的交点。
外面风刮了一下窗棂,灯焰跳了跳。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叫人添油。
屋内光线一点点变暗,只有地图上的线条还在微弱的光里显出轮廓。
她的手指一直没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