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娶亲的闹剧收场,黑水河畔的腥风血雨与人心鬼蜮被悄然抚平。
只余下村民们惊魂未定后的愤怒与反思,以及那条逐渐恢复清澈、却注定承载一段沉重记忆的河流。
我们回到当铺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子夜的阴寒。
胡离忙着清理沾染了河底污秽的狐尾,嘴里嘟囔着要去寻些特制的皂角;
苏挽魂力消耗不小,显得愈发透明,安静地缩回净瓶温养;
沈晦与玄夜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一个检视着夜巡神职是否有损,一个擦拭着那柄斩杀妖鲶的银剪。
我坐回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心渊鉴温凉的表面,鉴中映出黑水河底那最后一丝妖气溃散、河水重归宁静的画面,心下稍安。
处理这等事,虽耗心神,却比面对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执念要干脆利落得多。
就在这片刻安宁中,当铺角落,那个收纳着“释然之烬”的白玉香炉,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炉中那缕原本已趋于平静、颜色极淡的灰烟,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它不再缓慢盘旋,而是剧烈地翻滚、冲撞,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颜色也骤然变得深邃,甚至透出一丝…刺目的血红色!
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悲痛与不甘,混合着一种决绝的愤怒,猛地从炉中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当铺!
“呀!”苏挽吓得惊叫一声,瓶身剧烈摇晃。
胡离猛地转头,狐耳竖起:“怎么回事?!那母亲不是已经…”
沈晦与玄夜也瞬间警觉,目光锐利地投向玉炉。
我心中一沉,立刻起身,指尖凝聚心渊鉴之力,点向那躁动不安的玉炉。
轰——!!!
一幅远比在河畔所见更加清晰、更加残酷的画面,如同决堤洪水般冲入我的脑海!
? 并非黑水村,而是熟悉的巷口! 晨光熹微中,几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驾着疾驰的马车,疯狂地追逐着一个踢毽子的幼童!
? 车轮碾过! 沉重的声响,幼童弱小的身躯如同破碎的娃娃般被撞飞、卷入车底!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
? 马车毫不停留,狂笑着扬长而去!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我曾见过的、属于某个乡绅恶少的、带着残忍快意的脸!
? 妇人(阿青)疯了一般从屋内冲出, 扑倒在血泊中,抱起那已无声息、血肉模糊的小小身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哀嚎中蕴含的绝望,足以令天地变色!
? 画面一转, 妇人抱着蓝布包袱,形容枯槁地跪在某处高门大户前磕头,额头鲜血淋漓,却只换来家丁的驱赶和嘲讽。
? 最后,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听到路人窃窃私语:“…惹不起啊…那家老爷刚给‘河伯’献了大笔香火,儿子撞死个人算什么…河伯保佑着呢…”
原来如此!
溯影香让她重温的,不仅仅是丧子之痛!更是真相!
是她的孩子并非意外身亡,而是被权贵子弟故意纵车虐杀!
而凶手家族,竟与那草菅人命的“河伯”祭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可能借此脱罪!
她之前的“释然”,是因为以为那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意外悲剧,痛苦过后,选择放手。
而此刻的“沸腾”,是因为发现了真相!她的孩子是枉死!
凶手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借助那邪神恶势力继续作恶!她如何能“释然”?如何能“放下”?!
那释然之烬中蕴含的,从来不是真正的放下,而是一个母亲被残酷现实再次撕开后,更加炽烈、更加绝望的复仇执念!
她典当给当铺的,是她以为的“放下”,实则却是将她最深的痛苦与最后的力量,暂时“寄存”于此!
此刻,真相借由河伯事件引动,彻底点燃了这份被“寄存”的执念!
“不好!”我脸色骤变,伸手就要强行镇压那玉炉!
却已然迟了!
那缕沸腾的血色灰烟,猛地冲破了玉炉的束缚,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滔天的悲愤与毁灭一切的决绝,冲出了当铺,瞬间消失在微亮的晨曦之中!
它要去往何处,不言而喻!
“拦住她!”我对沈晦玄夜急道。
二人身影瞬间模糊,化作一黑一白两道流光,追着那血色烟迹疾射而去!
胡离也反应过来,脸色发白:“她要去报仇!可她现在只是一缕残念执烬,根本…”
我心中一沉。是,她如今只是一缕残念,无实体,无力量,甚至无法真正触碰到仇人。她这般冲去,最大的可能,不是报仇雪恨,而是…魂飞魄散于仇人门前!用自己最后的存在,发出最绝望的诅咒与控诉!
这是一种何其惨烈、何其无奈的…无声的告别。
我立刻闭目凝神,全力催动心渊鉴,追踪那缕执烬的轨迹,同时试图与沈晦玄夜建立联系。
画面断断续续传来——
血色执烬无视一切阻碍,穿透重重屋瓦,直扑城东那座奢华的乡绅府邸!
它在那恶少酣睡的床榻前盘旋,发出无声的尖啸,试图冲击,却一次次徒劳地穿过对方的身体,只能激起一阵莫名的阴冷。
恶少在睡梦中不安地皱眉,翻了个身,毫发无伤。
执烬愈发疯狂,颜色更加血红,开始冲击府邸内的门窗、器物,发出砰砰的异响,惊醒了守夜的家丁。
“闹…闹鬼了?!”
“快!快去请法师!”
府内一片混乱。
沈晦与玄夜赶到,试图捕捉那缕执烬,但它已被仇恨彻底燃烧,变得极不稳定,难以强行收服。
最终,在那恶少被嘈杂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骂骂咧咧地推开窗户的刹那——
那缕血色的执烬,发出一声唯有我们能感知到的、蕴含了所有悲痛与不甘的终极嘶鸣,猛地撞向了窗棂上悬挂的一面辟邪铜镜!
嗤——!
如同冰雪遇烈阳,执烬与蕴含微弱法力的铜镜同归于尽,化作最后一缕刺目的红芒,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
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面铜镜,“咔嚓”一声,裂开数道细纹,中心处,多了一抹擦不掉的、暗红色的印记,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沈晦与玄夜的身影在远处屋檐上显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终无奈返回。
当铺内,一片死寂。
那白玉香炉空空如也,炉壁冰凉。
我缓缓坐回椅中,闭上眼。
我们阻止了一场河伯娶亲的惨剧,却间接促成了另一场…更加无声,更加绝望的悲剧。
那母亲最终未能复仇,甚至未能惊扰仇人清梦。
她只是用自己最后的存在,化作了那一声无人听见的嘶鸣,和那镜面上…无人会在意的一抹红。
执念当铺,能剪断缘线,能安放执念,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丈量人心痛苦的深度,也无法轻易斩断那由极致不公孕育出的、绝望的恨意。
窗外,天光大亮,市声渐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无人知道,一缕母亲的魂,曾怎样燃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