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骸骨之域最宁静也最深邃的时刻。
白日里劳作的喧嚣沉寂下去,牲畜归栏,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净水系统低沉的嗡鸣和夜风吹过巨大骨隙发出的、如同远古埙乐般的呜咽在空气中流淌。骸骨穹顶之外,双月的光辉似乎被那森白骨梁过滤,洒落在地面的光显得格外清冷、稀薄。
薛逍遥和白月魁并肩站在骸骨穹顶的最高点。这里曾是“山岳之魇”巨大头骨的一部分,经过加固和修整,形成一个不大的平台,如同巨兽眉骨之上眺望世界的孤岛。
夜风凛冽,吹动两人的衣袂。白月魁微微眯起眼,清丽的脸庞在冷月清辉下宛如玉雕,右眼深处沉淀着不易察觉的银辉。
脚下,龙骨村在朦胧的月光中沉睡,只有零星几点守夜人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散落大地的星子。
更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被夜色染成墨色的荒原,依稀可见旧世界城市的废墟轮廓,如同巨兽沉没后露出的嶙峋脊背。
一片难得的寂静笼罩着他们。
白月魁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没能逃过薛逍遥的感知。他的目光从远处的黑暗收回,落在她放在小腹的手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微澜。
她并未看他,视线依旧投向无垠的黑暗,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逍遥,你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他或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夜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拂过苍白的脸颊。她顿了顿,指尖在小腹的位置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那里真的承载着什么无法言说的重量。
“是这骸骨撑起的天空?是外面永远游荡着噬极兽的焦土?还是灯塔上……那种连父母拥抱都成了罪过的冰冷囚笼?”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涩意,“我不怕死,逍遥。可我怕……怕我们的孩子,生来就要在这注定痛苦的世界里挣扎,看不到尽头。这对他(她)来说,太不公平了。而我们……又有什么权利,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把他(她)带到这样的地狱里来?”
她终于侧过头,看向薛逍遥。月光照亮她一半的脸颊,另一半隐没在骸骨的阴影里。那双异色的瞳孔,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里面翻涌着薛逍遥无比熟悉的坚韧,却也沉淀着从未有过的、属于母亲才会有的巨大悲伤与决绝。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每一个字都像在胸腔里淬炼过,“没有孩子,对我们,对他(她),都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牺牲,逍遥。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予的、不存在的慈悲。”
薛逍遥静静地听着。夜风灌满他敞开的黑色风衣,猎猎作响。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握住她放在小腹的手,而是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他的动作笨拙而珍重。
目光越过白月魁的肩头,投向龙骨村更深处,那片被特意隔离开的、笼罩在微弱生物力场下的区域,一座天然形成的岩洞入口。洞口被粗壮的藤蔓和加固过的金属栅栏封闭,只留一个小小的观察窗。
那里沉睡着习潼。
那个曾经拥有异色双瞳、古灵精怪的少女。当她的源质潜能彻底觉醒时,展现出的形态令所有知情者都感到了命运的荒诞与沉重,她成为了一种活体“系统”。
她的意识脱离了肉体,化作纯粹的数据流和规则接口,如同ASh一样。她的本体陷入无法唤醒的深度沉眠,被安置在那座隔绝外界干扰的山洞深处,以最大程度维持她那特殊存在的稳定。
而唯一能与她建立连接、调用她那近乎神启般计算推演和规则解析能力的“宿主”,只有薛逍遥。
“错误……”薛逍遥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也带着洞穿迷雾的了然。他收回落在山洞方向的目光,重新看向白月魁,深邃的眼眸里是沉淀了万水千山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或许,习潼变成这样……才是这个世界对我们开过最大的玩笑,犯下最深的‘错误’。”他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成了冰冷的‘工具’。”
白月魁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薛逍遥的意思。习潼的“系统”能力是强大的助力,是龙骨村能在如此险恶环境中快速立足的关键之一。
但这种存在本身,就是对生命本质最残酷的扭曲,是另一种形式的“非人”。这与他们放弃生育孩子,本质上是同一种对生命痛苦的规避与无奈抉择。只是习潼的“错误”,比他们来得更早,也更无可挽回。
夜风呜咽着穿过骸骨的孔洞,如同远古巨兽残留的叹息。两人并肩立于骸骨之巅,脚下是挣扎求生的火种,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冰冷星空。没有孩子的未来,与成为“系统”的同伴,在这末世之中,交织成一幅沉重而荒诞的命运图景。
山洞深处,没有风,只有永恒的沉寂。空气冷冽,带着岩石深处特有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苔藓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洞壁镶嵌的几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生物矿石,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中央,一座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平台上,习潼静静地躺着。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亚麻长裙,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姿态安详得如同睡去千年。
曾经灵动跳跃的金银异色瞳如今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乌黑的长发如同最华贵的丝绸般散落在白玉台面上,几缕碎发拂过她小巧的下颌。
她的胸口没有起伏,鼻端没有呼吸的微澜。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极淡银辉的半透明能量膜如同水泡,将她整个身体温柔地笼罩在内,隔绝了尘埃,也隔绝了时间的流逝。
薛逍遥盘膝坐在白玉台前的地面上,身下垫着一张破旧的蒲团。魔刀千刃横放在膝头,刀鞘上沉寂的蓝色纹路此刻微微亮起,映照着他沉静的脸庞。他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仿佛也进入了某种深沉的冥想。
但在他的意识深处,却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海量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星河,从虚空中奔涌而来。不再是破碎的画面和声音,而是无数清晰的公式、定理、物理常数、生物图谱、能量轨迹……它们以超越人类理解的速度组合、分解、推演。
他“看”到龙骨村净水系统核心的能量流动路径被瞬间优化,净化效率凭空提升百分之十一;他“看”到远处荒原上游弋的一小群新型噬极兽的生物磁场弱点被精准标出,附带十七种一击必杀的策略推演;他甚至“看”到骸骨穹顶一根承重肋骨内部应力分布的细微裂纹,被放大、解析,精确到原子层面的修补方案瞬间生成……
这一切信息的洪流,都汇聚向意识海洋的中心,那里,一个由纯粹银色数据流构成的人形轮廓正缓缓旋转。当薛逍遥的意识之眼投向那个轮廓的“面孔”时,他看到的是一双缓缓睁开的、巨大的、完全由流动的银色光芒组成的眼眸。
那双眼眸跨越了意识与现实的界限,平静、深邃、洞悉万物,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正是习潼那双异色瞳的模样,只是此刻,金银双色被纯粹的银辉取代。
一个念头,清晰无误地在那双银色眼眸深处形成,直接烙印在薛逍遥的意识核心:
“任务优化完成。综合威胁评估更新。目标:生存。指令接收:逍遥。”
山洞里昏暗的光线下,他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道冰冷的银色电光一闪而逝。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紧绷而微微发白。
膝上的魔刀千刃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神的剧烈波动,刀鞘上原本沉寂的蓝色纹路骤然变得明亮、躁动,一丝丝细微的蓝紫色电弧在刀鞘表面跳跃、嘶鸣,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噼啪”声,将周围一小片昏暗的空间映照得忽明忽暗。
薛逍遥的目光落在白玉台上,落在习潼那如同沉睡女神般宁静绝美的面容上。她依旧无知无觉,长睫低垂,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他意识的信息风暴只是幻梦。
但魔刀的嗡鸣和意识深处残留的、那双巨大银色眼眸的冰冷注视,都在无声地提醒他:眼前的沉睡并非休憩,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转化。
一个曾经鲜活的、古灵精怪的少女,为了在这绝望的末世中增加一丝生存的砝码,主动或被动地,将自身化作了流淌在他血脉与意识中的冰冷公式和推演逻辑。
这究竟是她选择的救赎之路,还是世界强加给她的、比死亡更残酷的囚笼?
“好不容易才给她变回人类,到头来又回去了……”薛逍遥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魔刀千刃冰凉躁动的刀鞘。
他看着习潼沉睡的脸,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骸骨穹顶之上,那清冷月光下,月魁抚过小腹时眼底深藏的痛楚与决绝。
他的声音低哑,如同叹息,又如同确认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在这死寂的山洞里轻轻回荡:
“这世界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让我们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