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提着尚温的酒食,掀开了儿子石光明那顶毫不起眼的军帐帘门。帐内景象落入眼中,让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光明卫统领,心头莫名一涩。
四壁空无一物,地面是夯实的沙土。一张旧蒙军通用行军床紧挨着帐壁,褥子单薄。床下放着一个铁制洗脸盆,边沿有些磕碰的痕迹。床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件衣物,旁边是一本磨损严重的《太玄》——那是林冲化道前留给光明的唯一念想,书角已被翻得卷起。一个从家中带来的、敞着盖的小书箱放在地上,里面寥寥几卷经文。一个装衣物的牛皮口袋鼓鼓囊囊塞在床底。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套刚刚打造的、极为简易的原木桌椅,散发着新木的粗糙气息。
这里简陋得不像一个备受大汗青睐、地位超然的“孺童文殊”的居所,倒像一个最普通的少年士卒的营房。
石光明正坐在桌边,就着帐外透进的天光轻声诵经。见父亲进来,他立刻起身,清秀的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爹爹。”他自然地接过石秀手中的食盒,将那唯一一个木凳搬到桌边,“您坐。”自己则乖巧地坐到行军床的床沿上。
石秀放下食盒,取出还冒着热气的肉和温好的酒。他拿出两个军用的宽口碗,将大块的、炖得烂熟的羊肉仔细夹到儿子的碗里,堆得冒尖。
“快吃,趁热。”石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自己却没动筷,只是看着儿子。
石光明到底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身子单薄,眉眼间稚气未脱。他顺从地拿起筷子,小口却认真地吃起来。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缓慢而专注地咀嚼着。
石秀看着,只觉得那肉下去得太慢,碗里仿佛不见少。他忍不住又伸出筷子,一块还没吃完,又接连夹了两大块最好的肉,稳稳地堆在儿子碗里那座小小的“肉山”上,几乎要滑落。
光明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父亲,轻声说:“您也吃……”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孩子气的依赖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羞涩,那两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爸爸……”
这声轻唤,传进石秀耳中却似雷轰。
刹那间,什么“孺童文殊”,什么佛缘深厚,什么大汗器重……所有外在的光环都在这一声稚嫩的“爸爸”面前消散无形。眼前这个衣着朴素、住在陋帐、认真吃肉的孩子,就只是他的儿子,一个本应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却早早背负起沉重使命的小孩子。
一股酸楚混着滔天的怜爱猛地撞上石秀的心口,让他喉头一哽,几乎难以呼吸。他想起妻子方金枝,想起自己常年奔波,对儿子陪伴甚少,将他独自置于这波谲云诡的异国他乡……那永远心怀的愧疚,此刻如同沙海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借着倒酒的动作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粗声应道:“嗯,爹吃。”他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却食不知味,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儿子瘦小的身影。
帐内沉默了片刻,只有咀嚼声和酒水倒入碗中的声音。
石秀稳住心神,想起正事,问道:“听闻大汗命你去迎接尼禄?”
“是,”石光明点点头,咽下食物,“明日便出发。”
石秀眉头微蹙。尼禄喜怒无常,此行绝非易事。
这时,石光明抬起头,那双酷似其母的明亮眼睛望着父亲,带着纯粹的信任和期待,轻声说: “爸爸,你也去吧!”
石秀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对危险的畏惧,只有对父亲全然的信赖。他心中所有关于风险、关于职责的考量,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的六个字击得粉碎。
他放下酒碗,重重点头,声音斩钉截铁: “好!爹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