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陈到立在楼船最高处,手中令旗狠狠劈落。
江风猎猎,吹动他猩红披风与鬓边白发。
令旗落下的瞬间,旗舰两侧,十艘特制的“火龙舰”舰首同时掀开蒙布,露出黑沉沉、粗如人腰的竹铁复合长筒。
“点火!”
各舰军官嘶声怒吼。
嗤嗤嗤——
引线燃烧声密集响起,在江风与战鼓声中几不可闻,却让所有目睹的蜀军水卒屏住了呼吸。
那是将作院耗费两年,在南中寻得特殊耐烧黏土,结合陈到所绘“火箭推进”草图,反复试验三百余次,才最终定型的“火龙出水”。
每具造价,堪比百副精钢铠甲。
今日,是它们首战。
“咻——!!!”
第一道尖啸撕裂江面!
粗长筒身猛地一震,筒口喷出炽烈尾焰,一枚头部尖锐、裹满火油布与碎铁片的巨大箭矢,挣脱束缚,呼啸着扑向前方横亘江面的粗大铁锁!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十艘火龙舰,每舰两具,共计二十道赤红轨迹,在黄昏的天幕下划出令人心悸的弧线,直扑三百步外的江心!
对岸,吴军西陵水寨了望塔上。
陆抗瞳孔骤缩。
他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寻常火箭!
速度太快!轨迹太稳!
“拦下它们!拍竿!弓弩!”陆抗厉喝,声音却淹没在更巨大的轰鸣声中。
“轰轰轰——!!!”
霹雳炮也动了。
不同于陆战型号,这些安装在大型楼船顶部的舰载霹雳炮,体积稍小,抛射频率却更高。
它们抛出的不是石弹,而是改进后的“破阵子”二型——外壳更薄,内填颗粒化火药与更多铁蒺藜、火油袋。
数十个黑点腾空,后发先至,越过火龙轨迹,率先砸向铁锁后方的吴军警戒船队与水寨外围!
“避炮——!”
吴军老练的桨手嘶吼着试图转向。
晚了。
黑点凌空爆炸!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片连绵的、闷雷般的轰鸣!
“轰!轰隆!轰!!”
冲击波裹挟着火焰与碎铁,如死神之镰横扫江面!
最近的几艘吴军艨艟瞬间被火焰吞没,船体木屑横飞,惨叫声被爆炸声彻底掩盖。
更致命的是,爆炸掀起的浪涛让邻近船只剧烈摇晃,桨手站立不稳,阵型出现短暂混乱。
就在这混乱中,二十道火龙,到了。
“咚!!!”
第一枚“火龙出水”的尖锥头部,狠狠撞上碗口粗的铁锁连接处!
并非直接撞断。
而是深深凿入铁锁与下方承重浮筏的连接木桩,尾部喷涌的火焰未熄,瞬间引燃了浸透火油的箭身!
“轰——!”
一团更大的火球炸开!
铁锁剧烈震颤,连接处的铁环在高温与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
“砰砰砰——!!”
撞击声、爆炸声、铁索崩裂声、木筏焚烧的噼啪声,混杂着吴军绝望的惊呼,在短短数息内,奏响一曲毁灭交响!
一条横江铁锁,三段主要承重浮筏,在二十枚“火龙出水”的集中洗礼下,烈焰冲天,铁环崩飞!
“断了!铁锁断了!”
蜀军楼船上,了望兵声嘶力竭地欢呼。
陈到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刀,穿过燃烧的江面与浓烟,死死盯住后方吴军水寨主力。
“传令,火龙舰装填,目标,敌寨楼船。”
“霹雳炮,换烧夷弹,覆盖射击。”
“前锋斗舰,突击队准备,趁乱接舷!”
命令简短冰冷,通过旗号与鼓点,迅速传遍整个舰队。
“得令!”
旗舰侧翼,一艘体形修长、速度极快的斗舰上,夏侯宏抹了把脸上的江水,咧嘴露出森白牙齿。
他是白毦兵中水性最好的都尉之一,此次被编入水师,统领最精锐的跳帮突击队。
“兄弟们!”夏侯宏回身,看着身后三百名同样身着特制水靠、外罩轻便镶铁皮甲,手持精钢分水刺与短柄战斧的部下,“大将军看着呢!让吴狗见识见识,咱们白毦兵,下了水也是阎王!”
“吼!”
回应他的,是压抑而狂暴的低吼。
斗舰桨手拼尽全力,战舰如离弦之箭,借着上游水势与风帆,冲向那段已被烈焰覆盖、铁索垂落的江面。
“拦住他们!快拦住蜀军快船!”
吴军水寨中,负责这一段防线的将领声嘶力竭。
数艘吴军走舸从侧翼冲出,试图拦截。
“元戎营!弩手!”夏侯宏厉喝。
斗舰两侧舷窗推开,露出黑洞洞的弩口。
“放!”
机括响成一片,改良后的连弩箭矢泼洒而出,虽然准头因船只颠簸稍差,但密集程度令人发指。
冲在最前的两艘吴军走舸,桨手与弓手瞬间被射倒大半,船只失去控制,打着旋撞向燃烧的残骸。
夏侯宏的斗舰险之又险地擦着一段燃烧的浮木冲过,船头甚至沾染了火焰。
“灭火!冲过去!”
水手们奋力拍打船头火焰,斗舰速度不减,硬生生冲过了仍在燃烧的铁锁残段,直扑后方一艘试图上前封堵的吴军中型楼船!
“钩拒准备!”
斗舰贴近吴军楼船,船头船尾数支巨大的带铁钩长竿伸出,死死勾住敌船舷帮。
“上!”
夏侯宏第一个跃出,分水刺精准刺穿一名探头下望的吴军咽喉,借力翻上敌船甲板。
身后,三百白毦精锐如狼似虎,蜂拥而上。
甲板上的吴军水卒慌忙结阵,长戟如林刺来。
“散!三三制!”夏侯宏怒吼。
跃上甲板的白毦兵瞬间三人一组,两人持包铁圆盾前顶,荡开吴军长戟,一人矮身突进,短斧专砍腿脚!
惨叫声骤起。
吴军接舷战经验丰富,但何曾见过如此刁钻、狠辣、配合默契的小组搏杀?
往往戟阵刚被盾牌撞开缝隙,寒光一闪,便有同伴捂着小腿或脚踝惨嚎倒地,紧接着,短斧或分水刺便精准地抹过咽喉。
甲板迅速被鲜血染红。
夏侯宏更是勇不可当,一双分水刺在他手中宛如活物,点、刺、抹、划,所过之处,吴军如割麦般倒下。
他目标明确——舰楼指挥台。
“挡住他!”楼船吴军都尉面色发白,厉声催促亲卫上前。
五名悍卒持刀盾围上。
夏侯宏冷笑,不退反进,左手分水刺虚晃,引得正面两人举盾,右手分水刺却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寒光,直接没入左侧敌人咽喉!
那人闷哼倒地。
缺口打开!
夏侯宏合身撞入右侧敌人怀中,肩头发力,将其撞得踉跄,顺手捞回右手分水刺,反手便从对方肋下盔甲缝隙捅入。
惨嚎声中,他夺过对方手中战刀,左手刺,右手刀,刀光刺影,瞬间又将另外三人砍翻。
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踏着尸体,冲至那都尉面前。
“我投……”都尉魂飞魄散,投降二字尚未说完。
刀光一闪。
人头飞起,血柱喷涌。
夏侯宏一脚将无头尸体踹下舰楼,抓起旁边的吴军旗帜,奋力掷入江中。
“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怒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
主将战死,旗号消失,本就胆寒的吴军水卒彻底崩溃,纷纷弃械跪地。
几乎同时,另外几个突破口,蜀军先锋斗舰也纷纷接舷成功,白毦突击队或是元戎营悍卒登上敌船,展开血腥的跳帮战。
吴军水师个体战斗力本就不如蜀军这些百战精锐,又被“火龙”“霹雳炮”打懵了头,防线瞬间千疮百孔。
后方,蜀军主力楼船开始缓缓前压,更多的霹雳炮将燃烧与死亡倾泻到吴军水寨纵深。
“完了……”
西陵水寨最高处,陆抗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着栏杆,指节发青。
他眼睁睁看着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横江铁锁,在那些闻所未闻的武器面前,如同孩童玩具般被撕裂、焚毁。
眼睁睁看着蜀军快船如匕首般刺穿防线,精锐士卒跃上己方战舰,砍瓜切菜。
眼睁睁看着整个江防体系,在爆炸与火焰中摇摇欲坠。
“少将军!撤吧!寨门快守不住了!”副将浑身烟尘,带着哭腔喊道。
陆抗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撤?往哪里撤?西陵若失,江陵门户大开!我陆抗有何面目见先父,见吴主!”
“可……可是……”
副将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远超从前的巨响,从水寨正门方向传来。
两人骇然望去。
只见寨门处最大的那座了望塔,被至少五枚“火龙出水”同时命中,塔身拦腰折断,裹挟着烈焰与碎石,轰然砸入下方停泊的战船群中!
更大的混乱爆发了。
“少将军!快走!”亲兵统领再不犹豫,与几名悍卒强行架起陆抗,拖着他向寨后预留的快船奔去。
陆抗挣扎着,回头望去。
目光穿过浓烟与火光,似乎与远处蜀军旗舰上那道挺拔的身影对上了一瞬。
那道身影,冷漠,坚定,如同他手中那柄劈开长江的利剑。
“陈到……”陆抗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破寨了!吴军溃了!”
蜀军旗舰上,欢呼声震天动地。
陈到缓缓放下手中的远望镜,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传令,先锋控制西陵水寨,肃清残敌,扑灭大火,抢救可用船只。”
“主力舰队前出三十里下寨,警戒江面。”
“派快船回报丞相与陛下,西陵锁链已破,我军伤亡轻微,正在修整,不日东进。”
“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身旁记录军令的文书,“战报着重写明:火龙出水、舰载霹雳炮初战建功,然火药、火龙消耗甚巨,请将作院与后方加速补充。另,水卒跳帮搏杀之技,仍待锤炼。”
文书飞快记录,心中暗凛。
大胜之下,大将军所思所想,依旧是军械、补给、训练。
这份冷静,可怕。
“夏侯宏所部表现如何?”陈到问。
身旁负责联络的参军立刻道:“回大将军,夏侯都尉已夺取敌楼船三艘,斩杀敌都尉一名,士卒正在清点俘虏、扑灭船火。”
“让他来见我。”
“是!”
不久,浑身血迹未干的夏侯宏登上旗舰,单膝跪地:“末将夏侯宏,参见大将军!”
陈到目光扫过他身上几处浅浅的刀伤:“伤亡?”
“阵亡十一人,重伤二十余,轻伤过半。”夏侯宏大声回道,“主要是接舷时被弓弩所伤,近战搏杀,吴狗不是我白毦兵对手!”
“阵亡者厚恤,重伤者妥善医治。”陈到语气不变,“说说吴军接舷战法,与我军优劣。”
夏侯宏略一思索,道:“吴军倚仗船多,惯用钩拒拉扯,弓弩压制,然后跳帮结阵,以长戟拒敌,配合熟练。然其甲胄不如我军,兵刃亦逊,小组厮杀更是远逊。我军若能更快贴近,抵消其弓弩优势,破之不难。”
陈到点头:“记下。传令各舰,组织军官,听夏侯宏讲解今日接舷得失。”
“末将领命!”夏侯宏精神一振。
“下去休息,处理伤口。”陈到摆摆手。
夏侯宏告退。
陈到独自走上船头,望着逐渐被夜幕笼罩,却依旧被零星星火照亮的江面。
西陵锁链已破,长江天险,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东吴水师主力未损,更下游的险隘犹在,建业更是遥不可及。
陆抗虽败,却非庸才,今日之失,在于对新式武器毫无防备。
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与血腥味的江风,眼神越发深邃。
“大将军,江上风大,您该进舱用膳了。”亲兵统领上前低声道。
陈到摇头:“让火头军把饭食送到这里,我就在这吃。”
他要看着这片战场,记住火焰的颜色,记住鲜血的味道。
伐吴之路,这才刚刚开始。
脚下的长江,依旧波涛汹涌,暗流无数。
但既然锁链已断,前路再难,也要一路焚江,烧到建业城下!
他按了按腰间佩剑,那是刘备亲赐的御剑。
剑身冰凉,心中火焰却炽。
“传令全军,休整一夜,明日拂晓,继续东进。”
“目标,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