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国握着电话，腰杆挺得像一根即将被压断的标枪。
电话那头，是县委书记陈建国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但此刻，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林枫也能感觉到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涛骇浪。
周建国的表情管理，在短短一分钟内，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川剧变脸。
“是，陈书记……您听我解释……”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下级面对上级突击检查时的本能反应。
“事情是……是有些突然，但绝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给林枫使眼色，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给我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又立了个天大的功”。
“王远大董事长……对，他亲自给您打的电话……资金……资金是……是五千三百万……”
当这个数字从周建国嘴里再次说出来时，他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飘，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也被这个数字镇住了。
“项目监管？对，王董事长提出了明确要求，这也是我们正要向您汇报的。我们认为，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资金监管越严格，项目才越安全，对我们县里，对石河镇，都是负责任的……”周建国迅速调整状态，将对方的要求，巧妙地包装成己方深思熟虑的考量，言辞恳切，逻辑清晰。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林枫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哭笑不得的佩服。这小子，不仅从外面撬回来了钱，还顺手把最棘手的监管问题，变成了一个让上级都无法拒绝的“阳谋”。
电话终于挂断。
周建国像一个刚跑完万米长跑的运动员，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他看着林枫，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又摇了摇头，最后化作一声长叹：“你小子……真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一个扶贫项目的十万块钱，去县财政局磨了多少次嘴皮子？局长的门槛都快被我踩平了。”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后怕与狂喜的古怪笑容：“现在好了，你直接把王远大这尊大佛，从市里请到了县委书记的案头。以后，石河镇的项目，谁还敢小瞧？谁还敢伸手？”
这通电话，看似是县委书记的问询，实则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王远大这一手，直接将水库重建和“远方学堂”项目，从一个乡镇级的民生工程，拔高到了县委书记亲自过问的重点项目。
“走！”周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里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今天必须庆祝一下！我请客！”
“周镇长，这不合适吧？”林枫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合适的？”周建国大手一挥，已经恢复了镇长的气度，但眉眼间的兴奋却怎么也藏不住，“今天我不是镇长，你也不是林副书记。我就是个替全镇几万老少爷们，感谢你这个大功臣的老哥。走，去老地方，喝两盅！”
所谓的“老地方”，是镇上一家连招牌都有些褪色的小饭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做得一手地道的家常菜。
黄昏时分，镇子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炊烟袅袅，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和泥土的芬芳。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周建国的心情显然极好，步子都轻快了几分。他跟林枫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基层工作的趣事，讲那些年为了修一条机耕路，如何带着村民们肩挑手扛，讲那时候虽然穷，但人心齐。
林枫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这位老镇长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官职的架子，将他视作了可以推心置腹的自己人。
饭馆里人不多，老板看到周建国，热情地迎了上来：“周镇长，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东风！”周建国哈哈大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老张，把你那两个拿手菜炒一下，再来一盘花生米，一瓶老白干。”
很快，一盘爆炒猪肝，一盘酸辣土豆丝，还有一碟油亮的花生米就端了上来。周建国亲自给林枫满上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
“林枫，这第一杯，”他看着林枫，眼神郑重，“我敬你。不是敬你的职位，是敬你的担当和这颗为民的心。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仰头便将一杯白酒尽数灌下，辛辣的酒气让他脸颊瞬间泛红。
林枫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一股暖意却从心底升起。
五千三百万带来的巨大喜悦，在这一刻，才真正化为了一种踏实的、可以触摸的获得感。两人推杯换盏，聊着水库的未来，聊着“远方学堂”里即将响起的读书声，气氛热烈而畅快。
酒过三巡，周建国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指着窗外，带着几分酒意说道：“你看，这个镇子，就像一个病人。以前是病入膏肓，到处都漏风。你来了，又是修路，又是反腐，现在又拉来了这么大一笔投资，就像是给这个病人用上了猛药，把几处致命伤给稳住了。只要水库建成，孩子们的教育跟上，石河镇的根，就稳了！”
林枫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小镇，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镇上的灯火并不算明亮，星星点点的，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饭馆不远处。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他们满身尘土，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愁容。
几个人走到路边一个卖熟食的小摊前，犹豫了半天，最后只称了半斤猪头肉，又要了几瓶最便宜的啤酒，就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沉默地喝了起来。
林枫的目光被他们吸引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几个人头顶的民心值。
【-20，愁苦\/迷茫】
【-25，焦虑\/失落】
【-18，无助\/担忧】
一连串灰暗的负数，像几块冰，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团火热的暖意。
“他们是……”林枫轻声问。
周建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叹了口气：“红星纺织厂的工人。镇上最大的老企业，也是最难的一个烂摊子。”
他夹起一粒花生米，在指间捻了捻，却没有吃：“厂子是八十年代建的，辉煌过，产品卖到过省外。可现在，设备老化，技术落后，管理一塌糊涂，早就被市场淘汰了。这几年全靠县里给点补贴，勉强吊着一口气。听说……快要撑不下去了。”
周建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全厂三百多号工人，加上家属，就是上千口人。他们除了会纺纱织布，别的什么都不会。一旦厂子倒了，这些人怎么办？去工地上搬砖？还是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
饭馆里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了。林枫看着窗外那几个沉默饮酒的工人，他们没有高声抱怨，也没有相互倾诉，只是将生活的苦涩，一口一口地就着廉价的啤酒咽进肚子里。
那份五千三百万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显得有些遥远，甚至有些刺眼。
水库和学校，是未来的希望。可这些人，是石河镇沉甸甸的现在。如果现在都塌了，未来又将建立在怎样的废墟之上？
林枫忽然明白了。他治好了一个病人的断腿，却发现对方的心脏正在衰竭。水库的资金缺口，是一个可以通过外部输血解决的问题。而乡镇企业的转型困境，却是一个需要内部造血的系统性难题，它更复杂，也更致命。
他收回目光，端起酒杯，杯中的白酒不知何时已经凉了。
“周镇长，”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个病，我们还得接着治。而且，要从根上治。”
周建国抬起头，从林枫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种比刚才的喜悦更加坚定、也更加沉重的东西。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又盯上了一块比水库项目更难啃的硬骨头。
夜色深沉，那几个工人喝完了酒，将空酒瓶整齐地码在路边，跨上三轮车，疲惫地消失在夜幕深处。他们离开的方向，是一片没有灯火的、巨大的厂房阴影，像一头趴伏在黑暗中、濒死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