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国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烦躁和无奈的复杂表情。他将身子往靠背上沉了沉,像是要借此来抵御某种无形的压力。
“陈老蔫……”他把这个外号念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不是我周建国瞧不起你们石嘴村,实在是……你拿什么来竞选?”
他没有拐弯抹角,现实就像石嘴村的石头,又冷又硬,摆在所有人面前。
“咱们搞这个试点,说白了,是要找个底子好的,能最快出成绩的,好给王部长一个交代,也给全镇人一个信心。你看看你们村,”周建国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却又无力地垂下,“地,是石头地,种点棒子都比别人家的小。路,是土路,一下雨三轮车都打滑。人,青壮年跑得还剩几个?你总不能指望那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去给你修路盖房当导游吧?”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闷锤,砸在陈老蔫本就佝偻的背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他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因为周镇长说的,全都是实话。
周建国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老蔫,我知道你心里急,全镇都动起来了,你们也想跟着喝口汤。但凡事要讲究个实际。这个试点,不是扶贫,是冲锋。是选我们镇最精锐的兵,去打一场必须赢的仗。你们村……当后勤都费劲,怎么去当先锋?”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周建国的话,虽然残酷,却是最理性的判断。他作为镇长,必须对整个大局负责,不能因为一时的同情心,就拿全镇的希望去冒险。
陈老蔫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那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正在迅速地流失。他来的时候,在路上给自己打了一路的气,把林书记下午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什么“自己挣来的机会”,什么“靠自己去争”,他觉得,再穷也得争一争,不争,就真的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可现在,周镇长几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搓着那双树皮一样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泥土。他想走了,再说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枫,开口了。
“陈村长。”
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陈老蔫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向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书记。
林枫的目光,没有像周镇长那样带着审视和权衡,而是清澈而专注。他看着陈老蔫,就像在看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亲,而不是一个麻烦。
在陈老蔫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林枫的视线里,就清晰地浮现出一行让他心头一震的数字。
【陈守义(陈老蔫),民心值:+45,最后的希望】
不是激动,不是信任,而是“最后的希望”。
这四个字,比千钧还要沉重。它意味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汉子,是把他林枫,把他今天下午说的那番话,当成了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这根稻草也断了,那他心里最后那点火苗,也就彻底灭了。一个人的民心值或许微不足道,但一个区域民心总值的涨跌,正是由这无数个体的希望与绝望汇聚而成的。
“周镇长说的,是现实情况。”林枫没有反驳周建国,反而先肯定了他的话,“石嘴村的条件,确实是全镇最差的,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陈老蔫的脸色又灰暗了一分。
“但是,”林枫话锋一转,他站起身,走到陈老蔫面前,这让对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我今天下午在礼堂说过,竞选,不是比谁家房子漂亮,谁家底子厚。是比决心,比想法,比优势。”
他看着陈老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们村,除了石头,还有什么?”
这个问题让陈老蔫愣住了。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村里的石头,现在林书记却问他除了石头还有什么。他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有树。”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山上的树多,都是些没人要的杂木。”
“好。”林枫点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你们村的人,最会干什么?”
“会……会干农活,还有……会忍。”陈老蔫的声音更低了,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很丢人。别的村的人,会纺织,会打铁,会做小生意,他们村的人,只会干最苦的活,受最穷的罪。
“会忍,也是一种本事。”林枫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试点资格给了你们村,你,陈老蔫,打算拿命来干吗?”
“我……”陈老蔫猛地抬起头,他被林枫那双灼亮的眼睛刺得心口发烫。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玩笑和敷衍,只有一种让他无法回避的认真。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周建国在一旁看着,眉头紧锁。他完全搞不懂林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这些有什么用?能变出钱来?还是能把石头变成金子?
终于,陈老蔫那一直紧绷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慢慢地挺直了一些。他看着林枫,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说出了一句他这辈子说过最硬气的话。
“林书记,只要您敢给。我陈老蔫,就把这条命,撂在石嘴村!”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林枫笑了。
他转过身,对周建国说:“镇长,我倒觉得,石嘴村可以参加竞选。”
“胡闹!”周建国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往上涌,“林枫,我承认你今天干得漂亮,但做事情不能凭一腔热血!你让他拿什么去跟别的村争?就凭他一句空口白牙的保证?别的村交上来的,可是实打实的红手印和资产清单!你这么做,怎么服众?规矩是你定的,你不能自己第一个带头破坏!”
“我没想破坏规矩。”林枫的表情依旧平静,“恰恰相反,我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定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他重新看向陈老蔫,说道:“陈村长,别的村交的投名状,是名单,是资产。你们石嘴村,穷,拿不出这些。所以,你们的投名状,得跟别人不一样。”
陈老蔫紧张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三天后,公开评选会。你不用准备讲稿,也不用说你们村有多穷,多需要这个机会。”林枫伸出一根手指,缓缓说道,“你只需要,带一样东西来。”
“带……带什么?”
林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入暮色的群山,声音变得悠远而清晰。
“带一块你们石嘴村的石头来。”
“石头?”陈老蔫和周建国同时愣住了,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石头。”林枫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我要你,在三天之内,用你们村里的人,用你们自己的手,不借助任何现代机械,把那块石头,给我雕成一个东西。”
“雕……雕成什么?”陈老蔫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了。
林枫看着他,目光深邃。
“雕成一只,想要飞出大山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