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春末夏初，紫禁城的红墙下刚褪尽暮春的料峭，便被满院鲜活的气息裹住——储秀宫的檐角垂着新换的细竹帘，风一吹便簌簌轻响，帘外的抄手游廊下爬满了重瓣蔷薇，粉白的、浅红的花瓣顺着廊柱垂落，连空气里都飘着清甜的槐花香，混着殿内飘出的暖香，酿出几分初夏独有的温柔。殿内更是装点得雅致鲜活，紫檀木长桌铺着明黄色织金桌布，桌角摆着两盏霁蓝釉胆瓶，瓶中插着新开的白芍药与粉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案上的吃食除了江南风味的水晶肘子、蟹粉小笼，还添了几道应季的清爽小菜——新剥的嫩笋炒虾仁，樱桃酿的甜酪，连盛甜汤的紫砂胎描金碗旁，都衬着几片鲜绿的荷叶，碗沿的缠枝莲纹在暖光下，倒似沾了几分初夏的水汽。
弘历是未时末驾临储秀宫的，彼时日头正暖，透过细竹帘洒在殿内，织出细碎的光斑。舒嫔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层浅碧色的软缎薄毯，手轻轻护着微隆的小腹，看宫人将最后一盆盆栽蔷薇摆在榻边。听见殿外传来“皇上驾到”的通传，她刚要撑着榻沿起身，弘历已大步跨进殿门，伸手便稳稳按住了她的肩：“仔细身子，怀着龙裔呢，这春末夏初的风还带着点凉，可不能起身冒失。”他指尖带着初夏阳光的暖意，落在舒嫔微凉的肩头，又缓缓滑到她的小腹上，动作轻得像怕碰落蔷薇花瓣：“今日晨起听你说有些乏，这会儿可好些了？朕特意让御膳房炖了你爱喝的燕窝莲子羹，加了些新采的绿豆沙，温在小银锅里，不凉不燥正合时宜。”
殿内的妃嫔们早已按位份站在两侧，眼尾的余光扫过榻边的蔷薇、案上的芍药，再看弘历这般细致疼惜，眼底的艳羡藏都藏不住。金玉妍坐在右手位，手里捏着素色丝帕，指节悄悄泛了白，嘴角却仍勾着得体的笑。弘历似未察觉周遭的目光，只俯身扶着舒嫔的胳膊，引她在主位坐下，又亲自端过小银锅，用银勺舀了一勺羹汤，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到舒嫔面前：“慢些喝，这羹里的燕窝是昨日刚从南洋送来的，炖了三个时辰，入口即化。朕还吩咐御膳房，往后每日都给你炖一碗，换着花样加些应季的食材，比如明日加些艾草茸，清清爽爽的合初夏的胃口。”舒嫔含着羹汤，暖意从舌尖漫到心口，眼眶微微发热，刚要开口谢恩，弘历已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蔷薇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赤金珍珠摇，步摇上的孔雀口衔明珠，珠下缀着细如发丝的金链，链尾还挂着三粒极小的粉玉珠，一动便似有细碎的光在晃。“知道你不爱张扬的首饰，这支步摇是朕让造办处照着你去年画的图样做的，特意让匠人在孔雀羽翼上嵌了些淡粉的碧玺，像极了廊下的蔷薇，”他指尖碰了碰步摇的珠链，声音放得更柔，“孔雀衔珠，盼着你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生辰宴的乐声是弘历特意选的《喜迁莺》，调子轻快却不喧闹，怕扰了舒嫔。乐声里还混着窗外的动静——风拂竹帘的簌簌声，廊下蔷薇被吹落的轻响，偶尔还有几声初起的蝉鸣，倒衬得殿内愈发温馨。席间弘历几乎没怎么动筷，只频频给舒嫔夹菜，目光总落在她的小腹上，时不时叮嘱几句：“这道清蒸鲈鱼是今早从京郊玉泉池捞的，刺少肉嫩，你多吃两口补身子”“杏仁酪虽甜，却怕你初夏吃着腻，朕帮你尝过了，减了些糖，还加了点鲜桃丁”。待宴至一半，他又抬手示意宫人上前，宫人端着一个白玉托盘，盘里铺着明黄锦缎，放着一枚羊脂玉印章，印面朝上，刻着“舒仪”二字，玉色温润，还带着几分体温。“这是朕特意为你拟的，”弘历拿起玉印，轻轻放在舒嫔掌心，指腹蹭过她微凉的指尖，“待孩子平安降生，朕再给你办一场更热闹的封妃宴，到时候储秀宫的蔷薇，定能开得更艳。”舒嫔握着玉印，指尖微微颤抖，玉的暖意透过掌心漫进来，竟让她鼻尖一酸，连话都说不完整。
生辰宴过后，储秀宫的暖意似还萦绕在竹帘间。甄嬛念着舒嫔有孕，几乎每日都会过来坐一坐，有时带些亲手做的艾草安胎糕，有时提着一篮刚摘的樱桃，陪她坐在榻边聊些家常——说些宫墙外初夏的景致，比如御花园的芍药开得正好，护城河的芦苇刚冒新芽，倒也能缓解舒嫔孕期的烦闷。起初舒嫔精神还好，每日午后能在廊下走两圈，摘几朵蔷薇插在瓶里，可过了约莫三日后，她便渐渐没了力气，连窗边的蔷薇都没心思打理了。
那日清晨，天刚亮透，甄嬛便提着食盒来了储秀宫。刚进殿门，便见舒嫔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薄毯，脸色白得像案上的宣纸，额角还渗着细密的冷汗，连唇色都淡得没了血色。“舒嫔，你怎么了？”甄嬛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见舒嫔猛地攥住她的手，指节冰凉，声音发颤：“贵妃姐姐……臣妾方才……方才肚子突然抽痛，像是有针在扎……一阵比一阵紧……”话没说完，她便疼得皱紧了眉，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浅碧色的软缎寝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甄嬛心头一紧，指尖都凉了半截，当即转身对身边的芸枝厉声道：“快！去请江太医！就说舒嫔娘娘胎气不稳，让他带着安胎药材，立刻过来！一刻都不能耽搁！”芸枝应声便往外跑，裙裾扫过榻边的蔷薇，带落了一片花瓣。甄嬛则俯身扶着舒嫔，慢慢让她躺下，又将薄毯往上拉了拉，遮住她微凉的肩头，指尖轻轻揉着她的小腹，声音尽量放柔：“别怕，江太医医术高明，定能稳住胎气的。你先深呼吸，别紧张，这春末夏初的胎气本就敏感，紧张反而会扰了它。”舒嫔点了点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小腹的抽痛像潮水似的涌来，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拉扯，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与彬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额上还沾着薄汗，想来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进门后连礼都来不及行，只躬身说了句“娴贵妃娘娘恕罪”，便快步走到榻边坐下，从药箱里取出脉枕，轻轻放在舒嫔腕下，指尖搭了上去。诊脉的时间比寻常久了许多，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还有风拂竹帘的簌簌声，甄嬛站在一旁，看着江与彬的眉头一点点皱紧，脸色愈发凝重，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连手心都攥出了汗。
“江太医，舒嫔的脉象如何？”待江与彬收回手，甄嬛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江与彬起身，躬身回道：“娴贵妃娘娘，舒嫔娘娘的脉象虚浮无力，胎气动荡得厉害，臣……臣在她脉象中探到了一丝寒凉之气，不似孕期自然生出的虚火，倒像是用过影响胎气的东西——只是这药性极淡，藏得极深。”
“什么？”甄嬛的声音陡然一沉，眼底瞬间凝了寒，“立刻去把舒嫔近日用过的东西、吃过的吃食，全都拿来！茶水、点心、寝衣、被褥，连她日常用的胭脂水粉、熏香，还有殿里的花草摆件，一样都不能漏！”
宫人们不敢耽搁，很快便将东西一一搬了进来，在殿中摆了满满一地：案上剩下的半盏雨前龙井，还带着余温；昨日吃剩的艾草安胎糕，用青瓷碟盛着；舒嫔常穿的几件软缎寝衣，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连她床头熏香的百合香饼，都被取了下来。江与彬蹲在地上，拿起茶盏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用银簪挑了点安胎糕尝了尝，再将香饼点燃，俯身仔细嗅着烟味，连被褥上残留的熏香气息都没放过。他还特意查看了榻边的蔷薇盆栽，捏了捏盆土，又闻了闻花瓣，可一圈查下来，却只能摇了摇头，脸色比刚才更难看：“娘娘，这些东西臣都仔细查验过了——茶水是寻常的雨前龙井，没掺任何东西；安胎糕是用新采的艾草和糯米做的，温和养胎；熏香是最普通的百合香，连盆土都是干净的，都没有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甄嬛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急切，目光扫过满地的东西，“若是没有问题，舒嫔的胎气为何会突然动荡？她每日都在储秀宫，除了这些东西，还能接触到什么？”
江与彬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娴贵妃娘娘，臣只能推断，舒嫔娘娘用药的时间不长，药量也极少，所以药性散得快，痕迹浅，一时查不出来。但这药性虽缓，却像初夏的潮露似的，会慢慢渗进胎气里，若是不能在半月之内查出源头，只怕……只怕舒嫔娘娘的龙胎，就真的保不住了。”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殿内，瞬间压得人喘不过气。舒嫔躺在榻上，听见“保不住”三个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进枕巾里，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肩膀不住地颤抖。甄嬛强压下心头的焦虑与寒意，转身看向储秀宫的宫人，声音冷得像冰：“从今日起，你们轮流值守，十二个时辰不歇！仔细查验宫中的每一样东西——无论是送来的饮食、用度，还是殿内的花草、摆件，哪怕是一片花瓣、一粒灰尘，只要有半点不对劲，立刻禀报本宫，再请江太医过来查验！若是敢有半点疏忽，或是私藏了什么东西，仔细你们的脑袋！”
宫人们连忙“噗通”一声跪地，声音里满是惶恐：“奴婢（奴才）遵旨！绝不敢疏忽！”
江与彬随后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快速写了一副安胎药方，递到甄嬛面前：“娘娘，这是安胎的药方，需用新汲的井水煎，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服用。另外，舒嫔娘娘需卧床静养，不可起身走动，也不可见风，更不能再碰任何寒凉的东西，连初夏的瓜果都要少吃。”甄嬛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又叮嘱宫人立刻去御药房抓药煎服。
待江与彬离开后，甄嬛坐在榻边，轻轻拍着舒嫔的背，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别担心，有本宫在，定会查出是谁在暗中作祟，保住你和孩子。这储秀宫的蔷薇还没开尽，等你好了，咱们再一起摘花插瓶。”舒嫔靠在她肩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襟，殿外的风又吹了进来，带着蔷薇的甜香，却怎么也暖不了殿内的寒意——初夏的天，竟似比冬日还要冷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