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巨响从头顶炸开,沉重、蛮横,带着摧枯拉朽的决绝。
密室的顶棚,簌簌地落下灰尘,像一场微型的雪,飘落在摇曳的灯火与两人死寂的脸上。那盏豆大的油灯,光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熄灭在这一片震荡之中。
钱掌柜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和墙上的青砖一样灰败。他那双刚刚还透着决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巨石碾过的空洞与惊骇。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来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来了。
他们来了。
比他预想的,快太多了。
与他的惊恐形成鲜明对比,柳惊鸿的反应,快得不像一个活人。
在巨响传来的那一刻,她的身体没有丝毫的颤抖或退缩,反而像一根被瞬间拉紧的弓弦,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冰冷的杀意。她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去看头顶,而是伸出手,快如闪电地将桌上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账本抄入怀中,紧紧贴着胸口。那里,是她身上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个动作,她屈指一弹,一缕指风掠过,精准地扑灭了桌上那盏油灯。
密室,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上方传来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杂乱的脚步声,重物被推倒的轰然声,书架倾塌的呻吟,以及男人粗暴的呼喝声,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乐。
“搜!一寸一寸地给老子搜!”
“妈的,这老东西能藏到哪儿去?”
黑暗中,柳惊鸿能清晰地听见钱掌柜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块融入黑暗的冰。她的听觉被放大到极致,正在分析着楼上的动静。至少有十几个人,步法沉重,行动间毫无顾忌,不像是专业的杀手,更像是官府豢养的爪牙,或者是太子府的私兵。
他们是在找人。找钱掌柜,或许,也在找她。
“王妃……”钱掌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赴死前的平静,“您快走!从地道走!快!”
他摸索着,踉跄地向着墙角的方向移动。
“他们找不到这里的暗门。”柳惊鸿的声音很冷,没有一丝温度,“你跟我一起走。”
一个活着的联络点,胜过十个死去的烈士。这是特工的基本准则。
“不。”钱掌柜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解脱般的笑意,那笑声在黑暗里听来,说不出的悲凉,“王妃,您不懂。这个联络点,在赵大人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点了。我这条命,本就是老将军捡回来的,如今,也该还回去了。”
他摸到了墙角的机关,摸索着掀开了那块沉重的青砖。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腐朽气息的冷风,从地道口倒灌进来。
“我留在这里,还能拖延他们一阵。您带着账本走,那是赵大人……是无数北境兄弟用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嘱托,“王妃,走!小老儿,给您断后!”
柳惊鸿沉默了。
她能感觉到,这个叫钱通的老兵,已经存了必死之心。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下达最后的命令。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该是何等的坚定。
她不再多言。
对于一个战士的选择,任何劝说都是一种侮辱。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言简意赅。
她没有说“多谢”,也没有说“我会为你报仇”。这些话,对于即将赴死的人而言,太过廉价。她只是弯下腰,将怀里的账本又往里塞了塞,然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口。
在她即将完全没入地道时,钱掌柜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带着最后的希冀与恳求。
“王妃,那本账……赵大人说,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那个人,不是南国人。”
柳惊鸿的身形顿了一下。
不是南国人?
她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谁?”她低声问。
“一个代号……”钱掌柜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叫‘幽灵’。”
柳惊鸿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幽灵。
那是她前世的代号。
她猛地抬头,想再问些什么,但上方,钱掌柜已经用尽全力,将那块沉重的青砖,重新盖了回去。
“轰!”
地道口被封死,也将她与上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最后传入她耳中的,是楼上传来的一声狂喜的呐喊:“找到了!在这里!有暗门!”
柳惊鸿站在无边的黑暗里,一动不动。
“幽灵”……
赵显,怎么会知道这个代号?
这个代号,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那个已经随着爆炸烟消云散的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她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一点点颠覆。
地道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柳惊鸿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开始行动。
她没有点燃钱掌柜给的油灯,对于在黑暗中受过极限训练的她来说,任何光亮都是不必要的暴露。她伸出手,指尖贴着粗糙湿滑的墙壁,另一只手护住胸口的账本,身体压低,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向前掠去。
她的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敏锐。
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能听到远处水滴从岩壁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甚至能感觉到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
地道不长,约莫百来步的距离。
很快,前方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点,出口到了。
她放慢了脚步,像壁虎一样,无声地贴在出口旁的墙壁上,侧耳倾听。
外面是米铺的后院。
能听到风吹过院中那棵老槐树,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能听到前院传来的算盘声,和伙计懒洋洋的吆喝声。
一切听起来,都那么正常。
但柳惊鸿知道,越是正常,就越是反常。
她从靴筒里,摸出了一枚铜钱,用两根手指夹住,对着斜上方的一个角度,手腕一抖。
“嗖——”
铜钱带着轻微的破空声,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打在后院角落里堆放的一个空米缸上。
“当!”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瞬间,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原本蹲在地上打盹的短工,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哪里有半分睡意,锐利得像鹰。
与此同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朝着米缸的方向探了出来。
前院的算盘声,也停了。
果然有埋伏。
柳惊鸿的心,沉了下去。
这条退路,也被堵死了。
钱掌柜以为万无一失的安排,同样在“画师”的算计之中。
她现在,才是真正的瓮中之鳖。
柳惊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子飞速运转。
冲出去?外面至少有两人,而且听动静,前院还有策应。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退回去?翰墨斋此刻恐怕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退回去更是死路一条。
她被困在了这条狭窄的地道里,进退两难。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能想象,翰墨斋那边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地道,追兵马上就会从身后涌来。
她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找到一条生路。
她闭上眼,将整个米铺后院的布局,在脑中重新构建了一遍。
老槐树,柴房,水井,堆放杂物的角落,还有……一道连接着隔壁小巷的矮墙。
那道墙,是唯一的突破口。
但是,从地道口到矮墙,有七八步的距离,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
赌了!
柳惊鸿睁开眼,眼底再无半分犹豫。
她从腰间解下一条备用的发带,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用发带将碎银紧紧绑好。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简易的“流星索”在手中甩了两圈,估算着力道和方向。
然后,她猛地将它从地道口甩了出去!
碎银带着发带,呼啸着飞向另一个方向——水井。
“扑通!”
重物落水的声音,比刚才的米缸声响,要大得多。
“在那边!井里!”
柴房里的人低喝一声,率先冲了出来。
老槐树下的短工,也毫不犹豫地朝着水井的方向扑了过去。
两人的注意力,在这一瞬间,被完全吸引。
就是现在!
柳惊鸿的身影,如同一道离弦的箭,从地道口暴射而出!
她的脚尖在地面上只是一点,整个人便如鬼魅般,贴着地面,朝着那道矮墙滑去。七八步的距离,她只用了一个呼吸。
当那两人反应过来,惊觉中计,猛地回头时,柳惊鸿的指尖,已经扣住了墙头!
她腰腹发力,身形一荡,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盈地翻过了墙头,落在了另一侧的小巷里。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地上铺着青苔,散发着一股阴湿的气息。
安全了。
暂时。
柳惊鸿靠在墙上,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胸口因为剧烈的冲刺而微微起伏。她迅速调整好呼吸,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赶回王府的马车。
她刚一转身,脚步,却猛地顿住。
巷子的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玄色长袍,身形挺拔,静静地立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手上,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面倾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下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柳惊鸿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这个身影,这种感觉……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右手已经悄然摸向了腰间的软鞭。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警惕,缓缓地,将伞抬高了一些。
伞檐下,是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不是别人,正是萧夜澜。
他没有坐轮椅。
他就那么站着,双腿笔直,稳稳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黑暗中的千年古松。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她会从这里出来。
柳惊鸿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扔进了一片冰海,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萧夜澜看着她满是戒备、却又难掩震惊的样子,唇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压迫感。
“书,买完了?”
“本王来接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