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来得很快。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背微微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每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七皇子府数十年的风霜。他步履稳健,悄无声息地走进清心苑,目光平和,不见半点波澜,一如这王府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口老井。
“老奴福安,给王妃请安。”他躬身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福伯,你快来看!”
柳惊鸿没有让他起身,而是从梳妆台前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将他拽到桌前。她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委屈,指着桌上那支断成两截的白玉梅花簪,泫然欲泣。
“它坏了!王爷送我的簪子,被我摔坏了!”
那支通体莹白的玉簪,簪身与簪首的白梅已然分离,静静地躺在紫檀木桌上,仿佛一朵被风雪摧折的花。簪首那粒红宝石,依旧闪着幽微的光,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绿萼在一旁配合地绞着手帕,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小声劝着:“小姐,您别急,福伯一定有办法的……”
福伯的视线落在断簪上,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先是看了一眼簪子,随即又抬眼看了看柳惊鸿,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沉稳:“王妃息怒,不过是簪子坏了,老奴找京城最好的工匠来,定能修得完好如初,不留一丝痕迹。”
“真的吗?”柳惊鸿的眼睛里还包着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老奴不敢欺瞒王妃。”
“都怪那个姓赵的糟老头子!”柳惊鸿忽然跺了跺脚,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怒气,“要不是他,我的簪子怎么会坏!”
福伯的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顺着柳惊鸿的话,温声问道:“王妃说的是……哪位赵大人?”
“还有哪个!”柳惊鸿鼓起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河豚,“就是那个管钱的!户部尚书!前些日子我不是去他家送礼了吗?他那个人好生无趣!”
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模仿着赵大人的口气,说得惟妙惟肖:“‘王妃殿下,此乃古籍孤本,价值连城’,‘王妃殿下,这墨宝乃前朝大家手笔’……烦死了!谁要看那些破书烂画!”
福伯垂手站着,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听众。
柳惊鸿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停在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说哦福伯,我本来是想问他要钱的!我想买好多好多漂亮簪子,比柳如月那个金凤凰还大的!可他倒好,不仅不给钱,还拉着我念叨个没完,说什么边境又在打仗,军费开支像流水一样,国库的账本都快堆成山了!谁要听他说这些!”
“边境”、“军费”、“账本”……
一个个关键词从她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混在她那孩童般天真又蛮不讲理的抱怨里,显得荒诞又突兀。
柳惊鸿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福伯。
在他听到“军费”和“账本”这两个词时,那双总是微微耷拉着的眼皮,似乎不经意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扶在身侧的手,手指也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这些细微的变化,在普通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在柳惊鸿这位微表情分析专家眼里,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我一生气,回来就把簪子给摔了!”柳惊鸿双手叉腰,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随即又垮下脸,指着桌上的断簪对福伯下令,“你!现在就去给我修好它!我要全京城最好的工匠!”
福伯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情绪都藏进了阴影里:“是,老奴遵命。”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断成两截的玉簪包好,捧在手心。
“等等!”柳惊鸿叫住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要去‘珍宝阁’修!就是朱雀大街上那家!我听说太子哥哥府里的东西都是在那儿修的!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的簪子!要是修不好,你就别回来了!”
她刻意加重了“太子哥哥”四个字。
福伯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他再次躬身:“老奴记下了。”
说完,他便捧着那包碎玉,一步一步,沉稳地退出了清心苑。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柳惊鸿脸上的所有表情才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小姐……”绿萼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问道,“簪子……不是好好的吗?您刚才把它拧开,奴婢还以为您要……”
这簪子是萧夜澜送的,柳惊鸿早就检查过,簪身和簪首是活扣,可以拧开分离,本是为了方便保养。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柳惊鸿走到窗边,看着福伯远去的方向,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就看鱼儿什么时候咬钩了。”
她转过身,对还处在困惑中的绿萼吩咐道:“你现在不用跟去,动静太大。你去找个由头,去二门那边跟守门的婆子闲聊,就说我想吃城南的桂花糕,让你去看看采买的人回来了没有。”
绿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都不用做,”柳惊鸿的目光锐利起来,“只用记着,福伯出府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还是先见了什么人。他的马车,是直接去了朱雀大街,还是拐进了别的巷子。”
“是,小姐!”绿萼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知道,这绝不是修簪子那么简单。
绿萼领命而去,房间里又只剩下柳惊鸿一人。
她拿起桌上那本还没看完的兵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个在王府待了几十年的老管家,如果他真的是内鬼,那他潜伏得该有多深?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太子萧景辰,还是别的什么她尚未知晓的势力?
萧夜澜……他知道福伯有问题吗?还是说,连他也被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奴蒙在鼓里?
一时间,整座七皇子府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蛛网,每个人都可能是网上的一只蜘蛛,也可能是即将被吞噬的猎物。
她正思索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王爷,王妃正在休息,您……”
是守门丫鬟怯生生的声音。
话音未落,清心苑的房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萧夜澜坐在轮椅上,自己转动着车轮,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的下人,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在门外。
秋日午后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却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他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空空如也的梳妆台上。
“本王听说,”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你把本王送的簪子,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