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真奈转过头,目光再次锁定肖博士。她的问题并未结束,反而进入了更深的层面。
“弗雷德里克,既然谈到了教训,那么另一个相关的问题,同样困扰着我。”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问题本身却像一把更锋利的手术刀,“自从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我们发动了‘全球反恐战争’。二十多年了,我们投入了无法计量的资源——金钱、军队、外交资本、情报力量。我们推翻了卡扎菲,推翻了萨达姆,在全球范围内猎杀恐bu分子头目,实施了大规模监控计划…….”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但为什么?为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非但没有消灭恐bu主义,反而感觉恐bu组织的数量更多了?活动范围更扩散了?意识形态的吸引力似乎在某些地区更加顽固了?从阿富汗到伊拉克,从叙利亚到也门,从萨赫勒地带到东南亚……‘反恐’仿佛成了一个‘越反越恐’的悖论?我们到底哪里做错了?”
肖博士感到一阵窒息。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致命,直指美国过去二十年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另一根核心支柱的失败。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国务卿女士……这……这涉及到反恐策略本身的复杂性和……其意想不到的后果。”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首先,‘全球反恐战争’这个框架本身……可能就存在概念缺陷。将一场针对特定非国家行为体的冲突,定义为一场‘战争’,并采用军事手段来解决,这本身就容易……扩大打击面,制造新的仇恨和反抗源泉。”
真奈认真地听着,示意他继续。
“其次,”肖博士逐渐进入状态,“大规模军事干预,如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导致了国家崩溃、权力真空和长期动荡,这恰恰为恐bu主义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最理想的温床。我们摧毁了旧秩序,却未能建立可持续的新秩序。无人机打击和特种作战虽然能清除个别头目,但也常常造成平民伤亡,成为极端组织最好的招募广告。”
“第三,我们……某种程度上,混淆了‘症状’与‘病根’。恐bu主义是一种极端症状,其根源在于深刻的政治压迫、经济绝望、社会不公、教派冲突以及……身份认同危机。单纯依靠军事打击,就像只吃止痛药却不治疗疾病本身,无法根除问题,甚至可能让病情加重。”
真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们的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是在用制造问题的方法去解决问题?陷入了暴力循环?”
“可以……这么说。”肖博士谨慎地认可,“而且,我们的某些政策,例如……早期为了对抗苏联在阿富汗扶持圣战者,以及后来为了短期战术利益而在叙利亚等地利用某些……复杂的代理力量,都曾在不同时期……间接助长了极端主义势力的坐大。这是一种……历史政策的路径依赖和反噬。”
机舱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平稳的轰鸣声。
真奈凝视着电子阅读器上那些记录着无数军事行动、伤亡数字和地区动荡的报告摘要,眼神中充满了沉重的反思。
“二十多年……数万亿美元……无数生命……”她低声自语,然后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弗雷德里克,谢谢你坦诚的分析。这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直觉。”
她转向肖博士,语气郑重:“‘星火革命’的外交与安全政策,绝不能重蹈覆辙。我们不能继续被‘永久战争’的机器绑架,不能被军工复合体和恐惧政治所驱使。我们必须有勇气承认过去的错误,彻底反思我们的方法。”
她指向窗外,下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加沙地带和以色列的海岸线。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巴勒斯坦国的建立,不是通过军事征服,而是通过艰难的外交谈判和政治妥协。它依然脆弱,充满挑战,但它指向了一条不同的道路:用和平建设、经济机会、政治尊严和公正来消除滋生极端主义的土壤,而不是用无尽的轰炸和占领来制造更多的仇恨和绝望。”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也许,‘星火革命’能为中东,乃至世界,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结束‘越反越恐’的循环,开启一个以发展、包容和可持续安全为核心的新时代。尽管这听起来……无比艰难。”
肖博士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国务卿,听着她清晰而富有远见的阐述,心中感慨万千。他经历了太多年的政策僵局和思维定式,此刻仿佛看到了一缕不同的曙光。
“这是一个……宏伟的愿景,国务卿女士。”他由衷地说,“但也确实是……唯一可能打破宿命循环的道路。”
真奈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决心,也带着对前路艰险的清醒认知:“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弗雷德里克。去尝试,去推动,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
广播响起,提示飞机即将开始下降。
真奈收起电子阅读器,整理了一下衣装,恢复了那位冷静、干练的国务卿神态。
飞机穿透云层,下方,那片古老而充满伤痕的土地,正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