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鹰嘴崖一役,人赃并获,震动全县。靠山屯民兵队在联合行动中表现出的纪律性和对地形的熟悉,得到了县公社两级的高度赞扬。秦建国、沈念秋的名字,连同老猎人德顺叔的默默贡献,在公社内部的通报中被着重提及。但在靠山屯的公开场合,这一切都被归功于集体的力量和上级的英明领导,波澜不惊地融入了春耕生产的滚滚洪流。
表彰是静悄悄的,但信任与威望,却在无声中滋长。
春耕最繁忙的阶段过去,田野里的禾苗已然连成一片翠绿的海洋,随风起伏。水渠如同精密的血管网络,将灌溉用水精准地输送到每一寸需要滋养的土地。沈念秋主导的这套轮灌、保墒方案,经历了实践的检验,效果显着,往年此时可能已经略显旱象的坡地,今年依旧保持着湿润。社员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这位沉静寡言却胸有丘壑的女知青技术员,愈发信服。
这天傍晚,收工后,秦建国和沈念秋没有立刻回知青点,而是被老支书赵大山叫到了大队部旁边的老槐树下。石桌上摆着一壶酽茶,三个粗瓷大碗。老支书吧嗒着旱烟袋,眯着眼看着远处绿油油的田地,脸上是经年累月风霜刻下的沟壑,也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沉稳。
“坐。”老支书指了指石凳。
秦建国和沈念秋依言坐下。他们知道,老支书这个时候找他们,绝不会只是喝茶聊天。
果然,老支书磕了磕烟袋锅,开门见山:“野狼沟那事儿,干得漂亮。公社周特派员私下跟我通过气了,夸你们俩胆大心细,是咱靠山屯的栋梁。”
“支书,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主要还是靠上级指挥有力,还有德顺叔和乡亲们……”秦建国忙说。
老支书摆摆手,打断了他:“客套话就别说了。我叫你们来,是想说说以后的事。”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两人,“春耕算是稳住了,但咱靠山屯,不能光指着这点地过日子。老天爷赏饭吃,也保不齐哪天就变脸。得给屯子里攒点家底,给老少爷们寻摸点更牢靠的营生。”
沈念秋心中一动,她之前的一些模糊想法,似乎与老支书不谋而合。
老支书继续道:“建国脑子活,有冲劲,能带着大家往前闯;念秋你有文化,懂科学,看得远。你们俩搭班子,是咱屯子的福气。我和几个老家伙商量过了,”他口中的“老家伙”自然是指屯里像德顺叔这样的老把式、老辈人,“往后,屯子里生产上的具体事,你们多拿主意,大胆去干。我们这些老骨头,在后面给你们把把关,稳稳舵。”
这话说得平淡,分量却极重。等于是将靠山屯未来的发展主导权,正式地、也更清晰地交到了他们这对知青搭档手中。这是一种超乎想象的信任。
秦建国感到肩头一沉,郑重道:“支书,您和老一辈信得过我们,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负乡亲们的期望。”
沈念秋也清晰地说道:“我们会把靠山屯当成自己的家来建设。”
老支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有这个心就好。”他话锋一转,“那你们说说,接下来,有啥想法?”
秦建国看向沈念秋,示意她先说。沈念秋略一沉吟,开口道:“支书,这次修水渠、搞轮灌,我觉得是个很好的开始。说明科学种田潜力很大。我观察过,咱们屯的坡地,除了种玉米、高粱,其实可以尝试引种一些耐旱、经济价值更高的作物,比如黄芪、党参之类的药材。咱们这儿的土壤和气候条件合适,而且药材价格稳定,如果能成,可以大大增加集体收入。”
老支书听得认真,微微颔首:“种药材?这倒是个新路子。往年也有人零散种过,但不成气候。技术上有把握?”
沈念秋道:“我可以查阅资料,也可以写信回农科院请教我的老师。关键是选对品种,精细管理。我们可以先划出一小片坡地做试验田,成功了再推广。”
“稳妥。”老支书点头,又看向秦建国,“建国,你呢?”
秦建国思路接上:“念秋说的我赞成。另外,光靠种地,来钱还是慢。咱们靠山吃山,野狼沟那边虽然出过事,但山里的资源是实打实的。除了德顺叔他们偶尔打点野物,咱们能不能组织起来,搞点正经的山货采集或者小型养殖?比如,我看后山那片柞树林,很适合养柞蚕。蚕茧能卖钱,这不又是一笔收入?”
“养柞蚕?”老支书眼睛亮了一下,“这老辈子人弄过,后来荒废了。要是能捡起来,倒真是条路子。不过,这需要人手,也需要技术。”
“技术可以学,人手可以组织。”秦建国信心满满,“咱们可以成立一个副业队,专门负责药材试验田和柞蚕养殖。让有心、细心的社员参加,工分单独计算。”
老支书沉思了片刻,嘬了口烟袋,缓缓吐出烟雾:“想法都挺好。念秋搞科学种田,提高地力;建国开拓副业,增加来源。一稳一进,搭配得好。”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提醒,“不过,步子不能太大,得一步步来。试验田要搞,副业队也可以筹备,但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能耽误。”
“您是说……夏耘和追肥?”秦建国问。
“对喽!”老支书用烟袋杆点了点石桌,“地里的庄稼是根本,马虎不得。化肥紧缺,追肥得想办法。公社答应奖励咱们的化肥要尽快落实到位,怎么分配,也是个学问,要公平,也要讲效率,不能撒胡椒面。”
“我明白。”秦建国点头,“这事我和念秋会拿出个详细方案,再请您和老把式们议定。”
“嗯。”老支书满意地点点头,“具体怎么操作,你们放手去规划。遇到难处,或者拿不准的时候,随时来找我,找德顺他们。我们这帮老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在屯子里说几句话,帮你们稳住阵脚,还是能做到的。”
这就是老支书的智慧。他放手,但不是撒手。他让年轻人去闯,但在关键处设下“锚点”,用他们老一辈的威望和经验,为可能的冒进和挫折提供缓冲与修正。秦建国和沈念秋都深刻感受到了这份支持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在看似平静的农事劳作下,酝酿着新的变革。
沈念秋划出了五亩偏远的坡地作为药材试验田,亲自带着几个对此感兴趣的年轻社员整地、选种。她写信向农科院的老师求教,收到了详细的种植资料和一小包珍贵的改良黄芪种子。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老社员私下嘀咕“瞎折腾”,但老支书在一次社员大会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科学种田是方向,试试总没错”,那些议论便悄然平息了。
秦建国则开始物色副业队的人选。他首先想到了孙福根,小伙子机灵肯干,在野狼沟事件中表现沉稳,而且对山里情况熟。孙福根一听要搞副业队,养柞蚕,积极性很高。秦建国又请动了德顺叔做技术顾问——老猎人对山林的了解无人能及,哪里柞树长得好,气候如何,他了如指掌。德顺叔虽然话不多,但点头应承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支持。
公社奖励的化肥终于批下来了,数量有限。如何分配成了考验秦建国和沈念秋智慧的难题。按照老习惯,要么按人头,要么按户分,看似公平,实则对高产田、试验田不公平。两人商议后,提出了一个“基础分配+绩效奖励”的方案:大部分化肥按耕地面积基础分配,确保基本盘;小部分预留出来,奖励给田间管理精细、禾苗长势好的小组,以及用于沈念秋的药材试验田和即将开始的柞蚕养殖基地(主要是给柞树追肥,促进树叶生长)。
这个方案在大队部会议上提出来,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一些家里劳力少、田地管理相对粗放的社员颇有微词。关键时刻,老支书和几位老把式表态支持。
老支书敲着烟袋杆说:“建国和念秋这个法子,我看行。老祖宗都讲究‘多劳多得’,咱们搞集体,也不能吃大锅饭养懒汉。地种得好,对集体贡献大,多分点肥料,合情合理。这样才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把地种得更好!”
一位老把式也附和道:“是啊,往年肥就那么多,撒下去不见大响动。今年咱们水渠修好了,要是肥再跟得上,咱靠山屯的粮食产量,说不定能翻个个儿!”
德顺叔虽不是队委,也被邀请列席,他言简意赅:“听有学问的,没错。”
老一辈的集体表态,迅速统一了思想。分配方案顺利通过。这不仅是一次物资的分配,更是一次管理理念的更新,秦建国和沈念秋的威信,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再次得到巩固和提升。
盛夏来临,雨水渐多。靠山屯的田野一片郁郁葱葱。常规农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试验田里的黄芪苗也破土而出,虽然稚嫩,却孕育着新的希望。后山选定的柞蚕养殖场已经初步清理出来,孙福根带着副业队的几个小伙子,在德顺叔的指点下,学习如何管理柞树林,为来年放养蚕种做准备。
秦建国和沈念秋更加忙碌了,他们不仅要盯着田里的农事,还要学习副业生产的知识,处理屯子里各种琐碎却关系民生的事务。他们在实践中学习,也在实践中成长。皮肤晒得更黑了,手上的茧子更厚了,但眼神却愈发坚定和明亮。
老支书赵大山依旧每天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悠,看看庄稼的长势,听听社员们的闲谈。看到秦建国和沈念秋在社员中指挥若定,看到年轻人们围着他们讨论技术、商量活计,看到屯子里那股蓬勃向上的朝气,他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多。
他知道,靠山屯这条船,有了能看清方向的舵手,也有了能鼓足风帆的水手,正沿着正确的航线,稳稳地驶向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这个老船公,要做的,就是在风雨来袭时,帮他们把稳舵,在迷雾笼罩时,为他们指一指潜在的暗礁。剩下的,就交给这些年轻人的智慧、勇气和汗水了。
夜色再次降临,靠山屯灯火零星,安宁而祥和。秦建国和沈念秋并肩站在村口的高坡上,望着月光下静谧的田野和远处黑黢黢的群山轮廓。那里,曾经潜伏过危机,也蕴藏着未来的希望。
“真快啊,眼看就要夏收了。”秦建国感慨道。
“嗯。”沈念秋轻声应道,“等夏收结束,药材试验田的管理要跟上,柞蚕养殖的技术培训也要抓紧了。”
“一步一步来。”秦建国语气沉稳,带着一种经过磨练后的自信,“有老支书他们支持,有全屯社员一起努力,没有过不去的坎。”
渠水在脚下不远处潺潺流淌,声音轻柔而持久,如同这生活,虽有波折,却始终向前。两人不再说话,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笃定。这片土地,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他们的生命,而他们的奋斗,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