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的血誓,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这位内廷大总管与紫宸宫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萧明玥并未因此而显得张扬,反而愈发内敛深沉。她深知,越是站得高,越需如履薄冰。
永王事件的风波逐渐平息,前朝后宫似乎都从中汲取了教训,一时间,无论是宗室亲王,还是朝中大臣,行事都谨慎了许多,无人再敢轻易将手伸向宫廷,伸向这位手段莫测的皇贵妃。
紫宸宫的权势,至此达到了一个空前稳固的高度。内务府运转高效,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各司其职,不敢有丝毫懈怠;六宫妃嫔请安时愈发恭顺,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几分;即便是慈宁宫的太后,如今与萧明玥说话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真正的、近乎平等的商量意味。
萧明玥行走在宫苑之中,所到之处,宫人无不屏息凝神,垂首恭立,那敬畏是发自骨子里的。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足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如同最醇厚的酒,初尝令人心醉。
这一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落在紫宸宫巍峨的殿宇和精致的庭院中,将琉璃瓦映照得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霜,汉白玉栏杆则泛着温润的光泽。萧明玥摒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缓缓登上了紫宸宫侧殿的望月楼。
此楼虽非宫中最高,却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宫廷。夜风带着初春的微寒,拂动她未簪钗环的墨发和素雅的衣袂。她凭栏而立,默然远眺。
脚下,是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宫殿群,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庄严的轮廓。万千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点缀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那是无数宫人、妃嫔、皇子皇女生活的地方。更远处,是漆黑如兽脊般的宫墙,将这片繁华与喧嚣牢牢圈禁其中。
曾几何时,她是那万千灯火中毫不起眼的一点,居于偏僻破败的静思轩,在寒冬里为一点炭火而绞尽脑汁,在请安时因一句嘲讽而隐忍低头。她如同暗夜中的藤蔓,拼命向上攀爬,躲避着明枪暗箭,汲取着稀薄的养分开出淬毒的花。
而今,她站在这望月楼上,脚下是她一手掌控的庞大帝国缩影。那些曾经需要仰视的殿宇,那些曾经需要忌惮的对手,如今皆在她俯瞰之下。
慕容嫣在浣衣局麻木度日,沈令婉化为一抔黄土,苏轻怜香消玉殒,陈玉茹昙花一现,连永王这等宗室亲王,也因触怒她而折戟沉沙。家族与她划清界限,皇帝对她倚重又忌惮,太后对她客气有加……她似乎真的做到了,将命运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月华满楼,清辉遍洒,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汇聚于她一人之身。尊荣,权势,地位,她已拥有世间女子所能企及的一切。
可是……
一阵夜风吹来,带来远处模糊的梆子声,更显四周空寂。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并非是身体感到寒冷,而是心底深处,那自登上高位以来便如影随形的空洞与寒意,在此刻月明风清之时,变得格外清晰。
她得到了无上权柄,却也失去了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她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身边却连一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晚翠忠心,却只是主仆;李德全效忠,源于利益与恐惧;太子是她的骨血,却更是未来的国君,需要她精心算计着去维系那份微妙的母子情分。
这望月楼再高,看得再远,目光所及,依旧是那重重宫墙。这天下再大,她能活动的范围,也仅限于这四方宫阙。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叹息,逸出她的唇瓣,瞬间消散在夜风里。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此刻的圆满与巅峰,是否也预示着盛极而衰的开始?皇帝今日的倚重,是否会变成明日的忌惮?太子日渐长大,是否会与她这权柄过重的母后心生间隙?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后宫,底下又藏着多少双等待她出错的眼睛?
高处不胜寒。
这五个字,她以前只在书中读过,如今,却是切身体会。这紫宸宫,这皇贵妃的尊位,与其说是权力的殿堂,不如说是一座更为华丽、更为孤寂的囚笼。
她微微仰起头,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面容。那张容颜依旧美丽,却如同玉雕,少了鲜活的气息,只剩下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冰冷。
路,已经走到了这里,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孤寂,还是潜伏的危机,她都只能继续走下去。
月满西楼,人独倚。
这清辉遍洒的夜晚,这看似圆满的权势之巅,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份蚀骨的寒意,从未远离。
她静静站立了许久,直到月色西沉,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才缓缓转身,一步步走下望月楼。她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重新融入那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紫宸宫中,准备迎接新一日的明争暗斗与孤寂漫长。
长夜将尽,而属于她的棋局,永无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