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无声无息漫过皇城的飞檐翘角。沈醉站在马车的阴影里,指尖捻着半片从城墙砖缝里抠下的枯草,草叶边缘带着被炭火熏过的焦黑,像极了三年前那场宫变里,忠臣们烧得残缺不全的奏章。
“公子,前面就是‘德昌号’的后门了。”车夫老陈的声音压得比城根下的狗吠还低,他赶了三十年车,鞭梢子能卷住空中的柳絮,此刻却紧张得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直跳。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是碾过一堆碎瓷片——那是特意铺在后门巷口的警示砖,只有当年跟着老尚书赵崇做事的人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此处有故人”。
沈醉抬手掀开马车帘,一股混杂着桐油和旧书卷的气味扑面而来。巷子里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尽头那扇朱漆斑驳的木门上,挂着个褪色的幌子,“德昌号”三个金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轮廓,倒像是谁用指尖在门板上描了个寂寞。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像老人咳嗽,一个穿着藏青色短打的汉子出现在门内,手里提着盏马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他没说话,只是掀起眼皮扫了沈醉一眼,当看到沈醉腰间那枚用乌木雕刻的半片莲花佩时,喉结动了动,突然单膝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铁锈般的涩:“属下林忠,参见沈公子。”
沈醉弯腰扶起他,指尖触到汉子胳膊上凸起的伤疤,那是当年护着赵尚书的幼子突围时,被叛军的长矛划开的。“起来吧,赵老尚书常说,他的人,膝盖只跪天地和良心。”
林忠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烧红的烙铁。他侧身让出通道,马灯的光晕里,能看到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货箱,上面盖着油布,隐约能闻到里面散出的檀香——那是德昌号祖传的营生,往西域贩运香料,当年赵尚书就是借着这生意,暗中传递军情。
“后面三辆马车直接进地窖,”林忠的声音压得极低,手里的马灯左右晃了三下,墙角阴影里立刻钻出两个精壮的汉子,“地窖入口在东厢房的灶台下面,按老法子转灶台的铁环就行。”
沈醉点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厢房的窗纸上,有个小小的黑影一闪而过。他没作声,只是在走过窗下时,故意踢翻了脚边的一个瓦罐。“哐当”一声脆响里,窗纸后的呼吸声骤然停了。
“抱歉,手滑。”沈醉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林管事,这院子里除了咱们的人,还有别的活物?”
林忠的脸瞬间白了,他攥紧马灯的把手,指节泛白:“是……是小公子,他听说您来了,非要等着见您。”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地开了道缝,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梳着总角,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正是赵尚书的幼子赵珩。
这孩子今年刚满十二,三年前还是个躲在父亲身后怯生生的娃娃,此刻却梗着脖子,手里攥着把匕首,虽然指尖在发抖,眼神却像只护巢的小兽:“我爹说,德昌号的每一块砖都浸着忠魂,不能让奸细踏进来。”
沈醉看着他手里那把匕首,鞘上镶嵌的宝石缺了一角——那是当年赵尚书亲手给儿子削的玩具,如今倒成了这孩子的武器。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苍凉:“你爹还说过,真正的利器,不是藏在鞘里,是藏在心里。”
赵珩愣了愣,突然把匕首往腰间一插,扑上来抓住沈醉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沈大哥,我爹的灵位……还在正堂吗?”
林忠在一旁叹了口气,提着马灯引着众人往正堂走。穿过月亮门时,沈醉注意到墙角的石榴树比三年前粗了一圈,树底下埋着的,是当年赵尚书的贴身侍卫的尸骨。
正堂里的八仙桌还摆着原来的位置,桌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刻痕,是赵尚书当年拍案怒斥奸贼时留下的。墙上挂着幅《江山万里图》,卷轴的边缘已经磨损,沈醉知道,画轴里藏着的,是京城防卫布防图。
“公子,先清点人数吧。”林忠递过来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下巴上的胡茬,“从南城分批进来的,一共三十七人,其中十二个是当年跟着赵大人的旧部,剩下的是……”
“是我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沈醉接过油灯,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林忠,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德昌号吗?”
林忠刚要答话,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兵丁的呵斥:“奉李大人令,搜查所有商号,严查可疑人等!”
赵珩吓得往沈醉身后缩了缩,林忠脸色一变,刚要去推地窖的门,却被沈醉按住了手。“别急,”沈醉的声音比夜色还凉,“你去开门,就说德昌号是老字号,规矩大,入夜后不迎客。”
林忠一愣:“可他们是李嵩的人……”
“李嵩?”沈醉笑了,指尖在八仙桌上敲了敲,正好落在那道刻痕上,“他当年给赵尚书端茶时,手都不敢抬太高,现在倒敢在德昌号门口撒野了。”他转身往内屋走,“让他们进来搜,搜仔细点,告诉他们,要是弄坏了赵尚书留下的东西,我让他们主子亲自来赔。”
林忠看着沈醉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少年沈醉背着重伤的赵尚书,从宫墙上跳下来时,眼里的光比今晚的月色还冷。他咬了咬牙,转身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一个尖细的声音就挤了进来:“林掌柜,别来无恙啊?咱家奉李大人的命,例行检查,你不会不配合吧?”
沈醉在内屋听得清楚,这是李嵩的心腹太监王德全,当年就是他带着禁军抄了赵府,据说赵尚书的夫人,就是被他活活逼死的。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茶梗在水里打着转,像极了当年王德全跪在赵尚书面前摇尾乞怜的样子。
“王公公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林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小店规矩,入夜后不待客,还请公公海涵。”
“规矩?”王德全嗤笑一声,抬脚就往院里闯,“在这皇城根下,李大人的话就是规矩!给我搜!”
几个兵丁立刻拔刀出鞘,寒光在马灯的光晕里晃得人眼晕。赵珩突然从沈醉身后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挡在正堂门口:“不准你们碰我爹的东西!”
王德全眯起眼睛,打量着赵珩,突然笑了:“这不是赵尚书的小公子吗?啧啧,当年还是个奶娃娃,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怎么,想替你爹报仇?”
赵珩的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头的手在发抖,却死死地盯着王德全:“我爹是忠臣,你们是奸贼!”
“忠臣?”王德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抬脚就往赵珩身上踹,“忠臣的骨头早就烂在乱葬岗了!”
就在他的脚快要碰到赵珩的瞬间,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脚踝。沈醉不知何时从内屋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那杯茶,茶水纹丝不动。
“王公公,”沈醉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人的耳朵,“打狗,也得看主人。”
王德全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脚踝的手,那只手很白,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可他却莫名地觉得,这只手能轻易拧断他的脖子。“你……你是什么人?”
沈醉没回答,只是松开手,将茶杯递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浮沫:“德昌号的香料,都是往宫里供的,要是惊动了贵人,王公公担待得起吗?”
王德全脸色变了变,他知道德昌号当年确实给宫里供过香料,只是这几年断了。他眯起眼睛打量沈醉,见这人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暗纹,气质清冷,不像普通商人。
“你是何人?”王德全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警惕。
沈醉放下茶杯,淡淡道:“行商之人,姓沈。听闻德昌号的香料不错,特来看看。倒是王公公,深夜带人搜查,怕是不合规矩吧?”
王德全冷笑一声:“规矩?咱家奉的是李大人的令,查的是可疑之人。沈公子要是没什么问题,就让兄弟们搜搜,也好让咱家交差。”
沈醉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王德全使了个眼色,兵丁们立刻冲进各间屋子,翻箱倒柜的声音此起彼伏。赵珩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林忠死死按住。
沈醉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块被啃过的月饼。他想起三年前,赵尚书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把半枚莲花佩塞到他手里,说:“沈小子,若我赵家有后,这德昌号,就交给他了。”
突然,一个兵丁拿着个油纸包从西厢房跑出来,喊道:“公公,找到这个!”
王德全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封信。他展开信纸,刚看了两眼,脸色突然变了。沈醉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他故意放在那里的,信上写着与西域商户的交易明细,看似平常,却暗藏着与边防将领的联络暗号。
“这是什么?”王德全指着信纸,声音发颤。
沈醉淡淡道:“做生意的账目而已,王公公看不懂也正常。”
“账目?”王德全突然尖叫起来,“这上面的暗号,分明是通敌的证据!林忠,你好大的胆子!”
林忠脸色一白,刚要辩解,却被沈醉拦住了。“王公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沈醉走到王德全面前,眼神冷得像冰,“德昌号做的是正经生意,这些暗号,不过是与西域商户的约定,若是公公不信,大可拿去问李大人,当年他还在赵尚书手下时,可是见过这些的。”
王德全愣住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些暗号的底细。他看着沈醉,见这人一脸坦然,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他知道李嵩当年确实受过赵尚书的提拔,若是这暗号真与李嵩有关,他贸然捅出去,怕是没好果子吃。
“哼,就算是账目,也得带回府里查查。”王德全收起信纸,强装镇定,“兄弟们,撤!”
兵丁们很快撤了出去,林忠赶紧关上门,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公子,您这招太险了!”
沈醉没说话,走到正堂,拿起那半枚莲花佩,与自己腰间的拼在一起,正好是一朵完整的莲花。“赵老尚书说过,德昌号的门,能挡住豺狼,却挡不住人心。”他看向赵珩,“小子,记住今晚的事,有时候,示弱比逞强有用。”
赵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内屋,抱出一个匣子:“沈大哥,这是我爹留下的名册,上面记着当年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投靠了奸贼。”
沈醉打开匣子,里面的名册泛黄发脆,墨迹却依旧清晰。他翻到其中一页,看到“李嵩”两个字被圈了起来,旁边写着“野心勃勃,不可信”。他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赵老尚书果然慧眼。”
“公子,现在可以清点人数了吧?”林忠问道。
沈醉点头:“让大家都到地窖里集合,我有话要说。”
地窖里很宽敞,堆放着不少香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三十七个人整齐地站着,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们都是沈醉这三年来陆续找到的忠良之后,或是被奸党迫害的义士。
“人都到齐了?”沈醉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
“回公子,三十七人,一个不少。”负责清点人数的老护卫赵伯答道,他是当年赵尚书的家将,一只眼睛在宫变中被箭射瞎了。
沈醉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风霜,眼神里却燃烧着火焰。“诸位,”他缓缓开口,“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人用命换来了这个机会。三年前,赵尚书等忠臣为了护佑陛下,血洒宫廷;三年后,我们回来了,为的就是还他们一个公道,还这天下一个清明。”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一个年轻的姑娘攥紧了拳头,她的父亲是当年的禁军统领,因不肯归顺李嵩而被满门抄斩,只有她被沈醉救了出来。
“公子,您下令吧!”赵伯往前一步,单膝跪地,“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们也跟着您干!”
“对,我们跟着您干!”其他人纷纷跪下,声音在狭小的地窖里汇聚成一股洪流。
沈醉扶起赵伯,目光扫过众人:“大家起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生死与共。”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李嵩会在三日后举办宫廷宴会,邀请各方势力,名为庆贺,实为试探。我们的机会,就在那场宴会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在地上,借着油灯的光指点着:“这是皇宫的布防图,三日后,我们兵分三路……”
地窖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皇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仿佛在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而地窖里,一场改变王朝命运的计划,正在悄然酝酿。沈醉看着眼前这些眼神坚定的人,突然想起赵尚书临终前说的话:“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只要还有人肯为公道而战,就还有希望。”
他握紧了手中的莲花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在提醒他肩上的责任。夜色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有期待,有恐惧,有愤怒,而沈醉知道,从踏入这德昌号的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皇城的风,终于吹起了复仇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