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柳枝巷。
巷子狭窄曲折,两侧是有些年头的青砖黑瓦民居,墙皮斑驳,爬满青苔。时近傍晚,巷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炊烟气息,与城西吴邪所居小院的清幽截然不同。
陈晓彤脚步匆忙,几乎是小跑着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用焦急又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吴邪三人。她家住在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门板老旧,漆色剥落。
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腐朽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堆着些杂物,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呻吟和妇人低低的啜泣声。
“爷爷!爹!娘!吴小佛爷来了!” 陈文锦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率先冲进了正房。
吴邪和张琪琳对视一眼,迈步跟了进去。胖子提着医药箱,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也紧随其后。
正房内光线更暗,窗户用厚布遮着,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靠墙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是陈金石。
他面色青黑,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发紫,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声。
床边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同样面色愁苦的中年男人正手足无措地守着,地上扔着几块沾着暗黑色血迹的布巾,那血迹果然透着一股怪异的腥甜气。
“吴……吴小佛爷……” 陈金石似乎听到了动静,艰难地转动眼珠,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口,看到吴邪时,眼底爆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得一阵剧烈咳嗽,又呕出一小口黑血。
“陈老爷子,别动!” 吴邪快步上前,按住他。离得近了,那股腥甜腐朽的气味更浓,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墓葬泥土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他仔细查看陈金石的面色和呕出的黑血,眉头紧锁。“晓彤姑娘说您收了一件古玉之后才如此的?玉在哪里?”
陈金石颤抖着手,指向床尾一个老旧的小木箱。中年男人连忙过去打开木箱,从最底层一个绸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约莫巴掌大小、呈不规则弧形的玉器,颜色青白中泛着诡异的灰黑沁色,表面雕刻着繁复扭曲、难以名状的纹路,似鸟非鸟,似兽非兽,中间有一个圆孔。
玉质看起来颇为古旧,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邪气,即便隔着一小段距离,吴邪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就是它……” 陈金石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前日……从……从‘鬼市’一个生面孔手里……收的……他说是……是西周古玉……价廉……我……我贪心了……拿回来……当晚就……就梦魇……浑身发冷……第二天……就这样了……”
吴邪没有立刻去接那玉,而是看向张琪琳。张琪琳从进门起就一言未发,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那块古玉上。
此刻,她走上前,示意陈父将玉放在桌上,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小盒,打开后里面是几种不同颜色的细腻粉末和几根特制的银针。
她用银针轻轻触碰古玉表面,银针尖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灰黑色。她又捻起一点淡金色的粉末,撒在玉器沁色最重的地方,粉末接触玉面的瞬间,竟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仿佛被什么东西腐蚀,颜色也变得暗淡。
“阴蚀,尸沁,怨煞。” 张琪琳收回工具,声音清冷,吐出六个字。她看向吴邪,“玉,来自极阴养尸地,或大凶祭祀坑。长期接触生人阳气,煞气反冲。”
吴邪心头一沉。果然是这东西作祟!这种带着强烈阴煞怨气的冥器,对普通人来说堪比剧毒,接触久了,轻则大病,重则丧命。陈金石年老体衰,又直接上手盘玩,煞气侵入肺腑血脉,才会呕出蕴含煞毒的黑血。
“能救吗?” 吴邪问张琪琳,语气带着担忧。陈金石虽然贪心招祸,但罪不至死,而且看他家人凄惶的样子,吴邪于心不忍。
张琪琳点点头,但看向陈金石的眼神依旧平淡:“可试。但,祛煞痛苦,且损元气。愈后,体虚难复。”
“救!求小佛爷和张仙姑救救我爹!” 陈父陈母闻言,立刻就要下跪磕头。
“起来,别耽误时间。” 吴邪拦住他们,对张琪琳道,“琳琳,需要什么,我们配合。”
张琪琳不再多言,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几个更小的瓷瓶,对吴邪和胖子吩咐:“按住他,勿使乱动。取无根水一碗,烈酒,火盆。”
她又看向那块古玉,眼神微冷:“此玉,需封。”
吴邪立刻让陈家人去准备东西,自己和胖子一左一右轻轻按住陈金石的手臂和肩膀。陈金石似乎也明白这是在救他,咬牙忍着不再挣扎呻吟。
张琪琳先是用银针,快如闪电地在陈金石心口、咽喉、四肢要穴刺入,手法独特,下针极深,陈金石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接着,她打开一个瓷瓶,倒出些许朱红色、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药粉,混入陈家人端来的无根水中,又倒入少许烈酒。
“灌下。” 她将碗递给吴邪。
吴邪扶起陈金石,捏开他的嘴,小心地将那碗气味刺鼻的药水灌了进去。药水入喉,陈金石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脸色由青黑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猛地张大嘴——
“哇——!”
一大口粘稠得如同沥青、颜色漆黑如墨、腥臭扑鼻的污血被呕了出来,直喷入准备好的火盆中!
“轰!” 火焰猛地窜起老高,颜色竟呈现出诡异的幽绿色,并伴随着一阵仿佛无数细碎哭嚎的“滋滋”声,持续了好几秒才恢复正常。屋内的腥甜腐朽味被一股焦臭取代,但那股阴寒的感觉却明显减弱了。
陈金石呕出这口黑血后,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眉宇间那股青黑死气却消散了不少。
张琪琳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对紧张万分的陈家人道:“煞毒,已拔。调养月余,或可无碍。元气大伤,需温补,勿再近阴秽之物。”
陈家人喜极而泣,连连道谢。
吴邪也松了口气,看向桌上那块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玉:“琳琳,这东西怎么处理?”
张琪琳走到桌前,拿起古玉,端详片刻,又从包里取出一张裁剪成特殊形状的暗黄色符纸,咬破自己左手食指——伤口正是之前为吴邪镇压头痛时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挤出几滴鲜血,迅速在符纸上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
然后,她将符纸贴在古玉正中,双手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印,低声诵念了几句音节奇古、晦涩难懂的咒言。随着她的念诵,符纸上的血痕仿佛活了过来,微微发光,逐渐渗入玉器之中。那古玉表面的灰黑沁色似乎淡了一分,那股阴寒邪气也被牢牢束缚住,不再外溢。
“以血为引,张家封邪印。” 张琪琳做完这一切,气息微有不稳,显然消耗不小。她用一块特制的黑布将古玉层层包裹,递给吴邪,“带走,需以阳火炙烤七日,化尽煞气,方可无害。”
吴邪小心接过包裹好的古玉,入手依旧微凉,但已无之前那种刺骨的阴寒。他看着张琪琳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手指上未干的血迹,心疼道:“琳琳,你没事吧?又用你的血……”
“无妨。” 张琪琳摇头,将手指随意在衣角擦了擦,“小伤。”
这边处理妥当,吴邪又叮嘱了陈家人一些调养的注意事项,并严厉告诫他们,日后切不可再贪图便宜,收来历不明、特别是气息不对的古物。陈家人千恩万谢,差点又要跪下,被吴邪拦住了。
离开陈家在巷口,天色已完全黑透,巷子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没想到,逛个‘鬼市’也能撞上这种要命的邪乎东西。” 胖子搓了搓胳膊,心有余悸,“那玉也太瘆人了,胖爷我隔着几步都觉得不舒服。琳妹子,你那手符纸真厉害,唰唰几下就给封住了。”
“‘鬼市’本就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更不乏从墓里刚出来、带着土腥和煞气的‘生坑货’。” 吴邪叹了口气,“陈金石算是捡回一条命,也是教训。不过……” 他掂了掂手里的黑布包裹,“这东西的来历,恐怕不简单。琳琳,你说它来自极阴养尸地或大凶祭祀坑,能看出更具体的门道吗?比如……和早上姜淮手札里提到的那些地方,有没有可能有关联?”
张琪琳闻言,停下脚步,看向吴邪手中的包裹,沉吟道:“纹饰,非中原常见。类似……古蜀或西南夷祭祀风格。阴煞中,有……怨念与血腥气,非自然形成,似经特殊仪式‘喂养’。”
“喂养?” 吴邪眼神一凛,“用活物?还是……”
“人。” 张琪琳吐出一个字,语气冰冷。
吴邪和胖子都倒吸一口凉气。用人来“喂养”一块玉,使其蕴含怨煞?这是什么邪门的仪式?!
“看来,这背后可能牵扯到一些早已失传,或者本该被深埋的邪恶祭祀。” 吴邪脸色凝重,“这块玉流出来,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想起陈金石说是从“生面孔”手里买的。那个“生面孔”,是偶然得宝的盗墓贼,还是别有用心之人?
三人边走边低声讨论,很快回到了自家小院所在的巷子。远远望去,小院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张起灵。他穿着浅色睡衣,静静地立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面朝他们回来的方向,仿佛一直在等待。夜风吹动他略长的黑发和单薄的衣角,更显得身影孤直寂寥。
他看到吴邪三人回来,尤其是看到吴邪手中那个黑布包裹时,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光一闪,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包裹上。
吴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等在门口,下意识问道:“你……怎么在外面?有事?”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从包裹移到吴邪脸上,又扫过张琪琳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她手指上隐约的血痕,最后,重新落回那个黑布包裹。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一股无形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压迫感悄然弥漫开来,并非针对吴邪,而是锁定了那个包裹。
张琪琳几乎在同时上前半步,挡在了吴邪和包裹前面,眼神锐利地看向异世张起灵,周身气息同样变得冰冷而充满戒备。
两个“张起灵”之间,空气瞬间凝固。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那种无声的对峙和隐隐的气场碰撞,让旁边的吴邪和胖子都感到呼吸一窒。
吴邪握紧了手中的包裹,看看面色冷峻的张琪琳,又看看眼神深沉难辨的异世张起灵,心中疑窦丛生。他为什么对这个包裹反应这么大?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还是说……他认得这东西的来历?
“你认得这个?” 吴邪试探着问,将包裹稍微举高一点。
张起灵的目光依旧紧锁包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仿佛许久未说话,又仿佛承载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不该,出现。”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他的目光终于从包裹上移开,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看向吴邪,那眼神深处,是吴邪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楚、警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吴邪,” 他叫他的名字,语气沉重,“离它,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