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卷着草木的枯寂,刮过边城高耸的墙垛,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叶红绫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通体赤红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的目光扫过城中街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家家户户门前都砌着一个半人高的小灶,造型古朴,却不为炊烟,只为供奉。
灶台上,一块块黑漆木牌迎风而立,上面刻着一个个年轻的名字。
牌位前,香火缭绕,却不见一粒米饭,一滴酒水。
百姓们神情麻木,近乎虔诚地跪在灶前,每日焚香叩首,口中念念有词,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低语:“英灵在上,保佑我儿在军中平安,保佑我儿……不死。”
“不死?”叶红绫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她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一个“英灵灶”前。
那灶上的牌位刻着“王二牛”三字,她认得这个名字,是她麾下的一个什长,半年前为了掩护主力撤退,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堵住了妖族的冲锋,尸骨无存。
他是个英雄!
可现在,他的牌位却成了别人祈求苟活的神只。
一个正在叩首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祈求:“王家二郎啊,你死得壮烈,是个大英雄,求求你显显灵,保佑我家三娃子,他才刚上战场……”
“住口!”叶红绫一声暴喝,声如惊雷,吓得那老妇人一个哆嗦。
她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牌位,胸口剧烈起伏,“老子的兄弟,是在战场上用命换来你们安宁的英雄!不是让你们拿来当交易,求保佑的神棍!”
她反手抽出背上的长戟,一道寒光闪过,那沉重的“英灵灶”应声而碎!
“轰”的一声,砖石四溅,香灰弥漫。
百姓们惊叫着后退,指着她怒骂:“你这个疯女人!”“你敢毁了我家的英灵灶!”
叶红绫却对这些叫骂充耳不闻,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飞扬的灶灰之中,她清楚地看到一缕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灰色魂丝,正从破碎的牌位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离,如同受惊的游鱼,慌不择路地钻入地底深处,消失不见。
她猛地用戟尖刨开地面,一股阴冷、晦暗,混杂着万千人执念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底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汇聚、成型。
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祭奠,这是一场掠夺!
一场以“怀念”为名,行“吞噬”之实的邪恶仪式。
这整座边城,乃至整个北境,都在不知不觉中,用他们对生者的担忧和对死者的“供奉”,喂养着一个未知的恐怖之物——一个由万民执念凝聚的“英灵执念炉”!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星陨阁废墟。
洛倾城盘坐在一块断裂的星盘之上,月白色的长裙上沾染着点点暗红的血迹。
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忽然,她身下那块残损的星盘发出一阵急促的嗡鸣,上面残存的星轨线条骤然亮起,交织成一片虚幻的光幕。
光幕中,浩瀚的命运长河奔腾不息。
而在一条不起眼的支流中,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燎原的星火,从人间各处升腾而起,那光芒并非温暖的金色,而是带着祈求与交易的暗红色。
这些“纪念之火”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向地底深处,凝聚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暗红火炉。
炉心之中,一个面目不清的神影正在缓缓成型,散发着要将现有秩序取而代之的霸道气息。
“噗——”洛倾城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星盘。
她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他们……他们想用众生的怀念与恐惧作为柴薪,献祭英雄的残魂为引,再造一个……听命于他们的天道?”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天道无情,方能至公。
若天道为人所控,那将是万古未有之浩劫!
她不能坐视不理。
洛倾呈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指尖并拢,残存的星命神格之力被催动到极致,汇聚成一道璀璨而纯净的光束。
“醒念光!”她低喝一声,光束撕裂虚空,精准地射向命运长河中那些暗红火焰最密集的地方。
北境边城,正与叶红绫对峙的百姓们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碎裂声。
不远处,又有几座“英灵灶”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他们不再只是咒骂,而是红着眼睛围了上来,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叶红绫身上。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妖女搞的鬼!”
“谁敢毁我儿的灵位!我跟你拼了!”
愤怒的百姓们根本无法理解星命神格的奥秘,他们只看到自己赖以心安的寄托被毁,那份对亲人可能战死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最原始的暴力。
就在叶红绫准备动手驱散人群,一场流血冲突眼看就要爆发之际,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悄然笼罩了全场。
一道身影踏着满地狼藉的灶火而来,他步伐不快,每一步落下,脚边的火焰都温顺地向两侧避开。
来人正是林风,他手中提着那口熟悉的黑锅,锅中浓汤翻滚,散发着复杂而浓郁的人情味道。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愤怒的百姓,也没有去看持戟而立的叶红绫,而是落在了那些破碎和完好的“英灵灶”上。
锅火的光芒映照着他的脸庞,也映照着那些被供奉的牌位。
一瞬间,他体内的凡尘道种发出剧烈的轰鸣。
他看穿了这层表象,看到了其后隐藏的本质。
人心需要寄托,尤其是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一份寄托,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但当这份寄托变成了祈求,变成了交易,甚至变成了将逝去英雄的魂魄当成祭品焚献给未知存在的仪式时,它便彻底背离了自由与怀念的初衷。
这些牌位,早已不是为了纪念。
它成了一份契约,一份交易——“我日日供奉你,你便要保佑我的亲人”。
这是一场用逝者的荣耀,为生者购买的虚假心安。
林风心中一声叹息,低语道:“他们都忘了……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也只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思念家人的凡人啊。”
他将手中的黑锅轻轻放在地上,引动了周遭所有灶台中的火焰。
那些本该焚烧魂丝、助长执念的火焰,此刻却如百川归海般,化作一道道暖流,涌入他的锅中。
锅里的人情浓汤瞬间沸腾,原本复杂的气味开始升华、蜕变。
最终,一锅满载着人间至味的“团圆饭”新鲜出炉。
饭中有肉,有菜,有酒,香气不再是单一的浓郁,而是化作了千万种家的味道,弥漫在整条街道上。
林风亲自端着这口锅,走到一片废墟中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锅中的热气轻轻一引。
氤氲的白气升腾而起,在火光中,竟然幻化出了一幅幅动人的画面——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颤抖着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对面一个空无一人的碗里,口中喃喃道:“儿啊,多吃点,在下面别饿着……”
一位年轻的妻子,在家中的饭桌上,习惯性地在丈夫常坐的空位上摆好了一副碗筷,然后才抱着孩子,默默地流泪吃饭。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捧着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块肉,踮着脚,努力地想放进墙上高悬的画像前,奶声奶气地说:“爹,这是娘留给你的,最好吃的……”
一幕幕,皆是寻常人家最质朴的思念。
看着眼前这些画面,原本愤怒的百姓们都怔住了,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林风环视一周,朗声道:“各位乡亲,记住一个人,不是把他供在冰冷的牌位上,日日焚香,逼他成为无情的神。而是……在心里给他留个位置,在饭桌上给他添双碗筷,再请他……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像一柄重锤,敲碎了他们心中那层由恐惧和自私筑起的硬壳。
人群中,一位抱着孙子的老母亲颤抖着走了出来,她便是最早与叶红绫对话的那位。
她走到自家那口被劈碎的灶台前,小心翼翼地从废墟中捧起那块写着“王二牛”的牌位。
她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她没有再将牌位立起,而是转身回到自己家中,很快,她端出了一口小小的陶锅,锅里正慢炖着一锅萝卜汤,那是她儿子王二牛生前最爱喝的。
她将牌位轻轻地、珍重地放入了汤锅之中,让它靠在锅边,仿佛儿子就坐在那里。
“儿啊……”她哽咽着,泪水滴入汤中,“别在那冷冰冰的台上待着了……娘今天给你熬了你最爱的萝卜汤,回家……回家吃饭了……”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灶中的火焰舔舐着陶锅,却不再是吞噬魂丝的阴冷,反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那块被汤汁浸润的木牌,非但没有被点燃,反而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锅气氤氲升腾,恍惚间,众人仿佛听到了一个憨厚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轰——”
仿佛是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推倒,随着这位老母亲的举动,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座由万千执念凝聚而成的“英灵执念炉”轰然崩解,化作一股股纯净而温暖的能量,倒灌而出,悄无声息地散入北境的大地,滋养着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叶红绫看着这一幕,紧握长戟的手缓缓松开,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对着林风的方向,无声地说了句口型:“这才叫祭。”
林风立于万家灯火之中,看着一座座冰冷的“英灵灶”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口升起袅袅炊烟的“团圆灶”。
灶上再无牌位,唯有一碗热饭,一双空筷。
就在此时,他身前那口黑锅的锅底,那行由母亲刻下的“娘煮的,最暖”四字,忽然流光大盛。
光芒流转间,最终汇聚成了一句全新的感悟,烙印其上:
“灶无神,火有情;饭暖人,道在心。”
他轻抚着温热的锅柄,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已露出一抹鱼肚白。
他低声自语:“行,这顿饭……我慢慢吃。”
天边,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他肩头,带来了新一天的暖意。
然而,就在这片温暖之中,一阵从东方吹来的微风,却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那是一种……极淡的、清冽如霜雪般的味道,混杂着一丝利刃划破长空后留下的金属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