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噼啪作响,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湿冷的石壁上。
天牢之中,空气里混杂着霉味、铁锈和洗刷不净的血腥。
付清宁坐在一张简朴木桌后,脊背挺直。
他因慈幼局一案展现出的细察力,被大理寺卿赵晓破格提调,负责记录并剖析宁承宇的供词。笔尖悬于纸卷之上,稳定得不像个新手。
赵晓本人隐于稍远的阴影中,似闭目养神,但偶尔睁开一线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掌控着全局。
宁承宇被沉重的玄铁锁链缚在特制铁椅上,衣衫破损,发丝凌乱,颊边还带着狼狈的擦伤。然而,她那双眼却亮得骇人,如同坠入陷阱仍睥睨猎人的母豹,警惕而倨傲。
“姓名。”付清宁开口,目光锁住宁承宇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抽动。
“呵,”宁承宇嗤笑,带着皇室浸入骨血的傲慢,“吾之名讳,尔等鼠辈不是早已查清?何必多此一举。”
“程序所需。”付清宁笔下不停,语气无波无澜,“还请配合。”
“盛国,宁承宇。”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脖颈线条,眼神却充满挑衅。
“身份。”
“盛国三皇女。”她答得干脆,随即不等再问,便主动倾身,锁链哗啦作响,“尔等若助我归国,拨乱反正,他日我必许你们……”
“三殿下,”付清宁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现在是我问,你答。你只需陈述事实。”
宁承宇酝酿好的慷慨陈词硬生生噎在喉间。她眯起眼,重新审视这个看似文弱年轻的“书记官”。这人比她预想的难缠。
审讯如抽丝剥茧。付清宁的问题细密如网,从流民登记的破绽到当铺玉器的暗纹,从护卫的习惯性小动作到药材采购的微小批次,逻辑环环相扣,逼得宁承宇不得不用新的实话去圆旧的谎言,额角渐渐渗出细密冷汗。
地牢入口传来沉稳脚步声。
林星野一身墨色常服,踱步而入。
她先向阴影中的赵晓微一颔首,随即懒洋洋靠上一旁冰冷的石柱,双臂环抱,目光却饶有兴味地落在付清宁专注的侧脸上。
付清宁正就一处时间差紧追不舍,语气平和却步步杀机。
宁承宇被他问得心烦意躁,语气冲了起来:“……那时我正在躲避萧楚天的追杀,九死一生,岂能记得那般清楚!”
“哦?”林星野忽然轻笑,打破了地牢里紧绷的弦。她踱步上前,走到付清宁身边,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垂:“清宁,你看,三殿下好像被你问得恼羞成怒了。这般追问下去,怕是问到天亮也徒劳无功。”
付清宁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耳根迅速漫上薄红。
他强自镇定,目光仍锁着笔录,低声道:“师姐,审讯需细致,方能去伪存真。”
宁承宇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诧异与玩味。阴影中的赵晓依旧闭目,仿佛神游天外。
就在这时,地牢入口又传来细微脚步声。温若凝提着一个精致食盒,悄步走来。他先是看到林星野,眼中刚漾起温柔欣喜,随即猛地撞见她几乎将付清宁圈在怀里的亲昵姿态,以及付清宁那染上绯色的耳廓!
温若凝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脸上血色唰地褪尽。他死死攥紧食盒提手,指节根根泛白。世女从未在他人面前与他有过半分亲近!甚至私下都……为何独独对这个“师妹”!
林星野察觉到动静,回头看见温若凝,脸上慵懒的笑意淡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温若凝强压下喉间哽咽与心口刺痛,垂下眼帘,柔声道:“隶家见世女和付大人审讯辛苦,特地炖了参汤送来,驱驱地牢寒气。”
“有心了。放下吧。”林星野淡淡道,目光甚至未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又转回了付清宁身上。
温若凝将食盒放在一旁石桌上,却挪不动脚步。他站在阴暗角落,看着林星野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付清宁身上,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微妙氛围,只觉得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割锯,忮忌的毒液混合着巨大的不安,几乎要将他吞噬。
付清宁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着,如芒在背,只能强迫自己将所有心神集中在审讯。
宁承宇何等精明,将这几人情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忽然开口:“这位……付大人是吧?果然心思缜密,非同一般。难怪能得林世女如此另眼相看。”
她语带双关,故意拖长了语调,成功看到温若凝身形晃了晃,脸色白得透明。
林星野挑眉,看向宁承宇:“三殿下还是多操心自己的处境为好。”
宁承宇却笑了:“我的处境?再坏也不过一死。但有些人的秘密,恐怕比死更有趣。”
她目光幽深地扫过付清宁,又钉回林星野,“比如,世女可知,那位深宫中的盛国太后夕缘,为何独独对你齐国,尤其是对你镇北王府,怀有那般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仇恨?甚至远胜于对萧楚天的提防?”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溅入滚油!连阴影中的赵晓都骤然睁开了眼睛。
付清宁笔尖一顿,猛地抬头。
林星野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你知道什么?”
“知道的不多,但足够惊心。”宁承宇享受着再次成为焦点的快感,“我曾偶然截获过一些破碎的信息。夕缘太后,他并非盛国本土人士。他来自齐国。而且,与贵国朝中某位权势滔天的人物,有着一段深似海血的旧怨。他视镇北王府为毕生死敌,无时无刻不想着饮其血、啖其肉,复仇雪恨。”
她盯着林星野,一字一句道:“这也是为何他与萧楚天虽联手弑君,却终究同床异梦。萧楚天要的是至高权力,而夕缘……要的是毁灭!他要让镇北王府、让齐国下地狱, 不惜带着盛国一起!”
“扶持我,对付萧楚天,你们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理性的对手。但若让夕缘彻底掌权,等待齐国的,将是一个疯子!这笔账,世女难道不该好好算算清楚吗?”
地牢内死寂一片,只剩火把疯狂燃烧的噼啪声。
付清宁飞速记录,笔尖几乎划破纸背,心头巨震。这背后牵扯的隐秘,远超想象。
林星野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夕缘来自齐国?与朝中显赫有血海深仇?独恨镇北王府?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轮廓。
温若凝站在阴影里,看着林星野因为付清宁和宁承宇的对话而展现出那种他从未得到过的、全神贯注乃至凝重的侧脸,那是一种将他完全排除在外的世界。心中的忮忌、怨恨与恐惧终于冲破临界点。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猛地转身,踉跄着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地牢。
付清宁在记录的间隙,余光瞥见林星野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悄然攥紧了他的心。
赵晓缓缓站起身,走到宁承宇面前,声音平直无波,却带着千钧压力:“关于夕缘太后,把你知道的一切,巨细无遗地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你会知道,死亡有时是一种仁慈。”
新一轮、更凶险的攻心审讯,骤然开启。
**
翌日清晨,一声惊恐的尖叫如同冰锥,狠狠刺破了天牢的死寂!
“人犯不见了!宁承宇!宁承宇不见了!!!”
消息如同燎原野火,瞬间烧遍王府高墙,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入波谲云诡的朝堂!
天牢重地,守备森严如铁桶,更有镇北王府精锐与大内高手层层布防,一个重伤被缚的钦犯,竟能如同鬼魅般凭空蒸发?
现场只留下被某种精巧工具暴力破坏的玄铁锁链,以及打翻的食盒和水碗,一片狼藉,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无能。
金銮殿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昨日还在为如何处置宁承宇而争吵的臣工们,今日皆屏息垂首,冷汗涔涔。
皇帝姜屹川面沉如水,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缓慢地、一下下地叩击,那沉闷的声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她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御阶下跪得笔直的林星野身上。
“林星野!”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封千里的寒意,“朕将关乎国运的重犯交于你看管,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嗯?”
林星野单膝跪地,头颅低垂:“臣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重罚!”
“万死?一死尚且不足惜!”丞相苏铮立刻出班,言辞如刀,直指核心,“陛下!宁承宇乃搅动盛国局势之关键,她莫名失踪,此事绝非简单失职。臣恳请彻查!是否有内应勾结,或是有人……欲行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之计!”
她目光如毒蛇信子,幽幽扫过镇北王林北辰。
御史谢允明紧随其后,慷慨激昂:“陛下!林星野先是擅自动兵,虽有微功却已属僭越!如今又酿成如此泼天大祸,致使国利受损,盟友寒心,岂能轻饶?臣泣血上奏,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军纪何存?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苏党官员纷纷附议,要求严惩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镇北王府淹没。
镇北王林北辰脸色铁青,悍然出列,声如洪钟:“陛下!犬女失职,酿成大错,我镇北王府绝不推诿,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各道关卡,全力追缉宁承宇!而非在此空耗时间,予敌可乘之机!”
“王姥此言谬矣!”苏铮冷笑,“不严惩元凶,以正视听,如何能保证后续追查不再出纰漏?又怎能杜绝此等事再度发生?”
皇太女姜启华立于御阶之侧,眉宇紧锁,面露沉重与挣扎,她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却充满忧虑:“母皇,星野失职,铁证如山,不罚不足以平众议。只是追回要犯确乃眼下第一要务。不如……先行依法惩处,再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她将“戴罪立功”四字,咬得微重。
皇帝姜屹川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剑拔弩张的臣子,最终落在林星野身上,缓缓开口:
“林星野,看守不力,罪责深重。即日起,革去其兵部所有职衔,收回调兵虎符,禁足王府思过!另,罚俸三年!追缉宁承宇一事,交由大理寺、刑部、京兆尹协同办理,不得有误!”
革职、收权、禁足、重罚!几乎是一撸到底!
苏铮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谢允明微微颔首。
林北辰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却只能深深俯首:“臣……代逆女,谢陛下隆恩!”
林星野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臣,领旨谢恩。”
**
镇北王府,夜凉如水。
林星野一身玄色劲装,正将最后一囊暗器仔细缠于腰间。窗外树影摇曳,寂静森冷。
就在她准备动身之际,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廊柱的阴影中悠然传来:
“星野这身打扮,是打算去何处戴罪立功?”
林星野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料到。
她缓缓直起身,转向声音来处,唇角勾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弧度:“殿下果然未曾缺席。”
太女姜启华自阴影中缓步走出,一身与她相似的深色夜行衣,衬得面容愈发雌伟冷静。
“你料定我会来?”姜启华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尺,丈量着她的行装。
“殿下亲手布下这‘金蝉脱壳’之局,岂会不来验收成果,再做锦囊相赠?”林星野语气轻松,全无白日里在朝堂上任人宰割的沉痛。
姜启华唇角微扬:“不错。宁承宇‘逃脱’,正在你我算计之中。”
“盛国之乱,乃天赐于我大齐之良机。母皇求稳,苏相守成,明面上绝无可能应允我大齐直接卷入盛国内政,更不可能让你亲自潜入搅动风云。唯有借此‘戴罪之身’,你方能从这京城重重耳目下消失,化为暗刃。”
“臣明白。”林星野颔首,“宁承宇此刻,想必已在殿下安排的密道之上,正欣喜于自己的‘好运道’。她这只归山猛虎,足以将盛国搅得天翻地覆。”
“正是要她翻天覆地。”姜启华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与野心,“我们要的不是速胜,而是让他们内部持续流血,不断虚弱。”
“你此行,目的有三:其一,与沈宴河汇合,她在盛京编织的情报网,是你最重要的耳目;其二,亲临其境,看清萧楚天、皇女旧部乃至可能冒出的其他势力,究竟几斤几两;其三……”
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伺机加码。哪边弱,便暗中助哪边一把。务必让这场内斗之火,烧得旺些,再旺些,直到耗尽他们的最后一分元气。”
“臣,谨记。”
“记住,星野,”姜启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真切,“此行非比寻常。盛京如今是龙潭虎穴——活着回来。”
“殿下放心,”林星野眼中锐光一闪,“臣最擅长的,便是在死局中觅生路。京城这边,便有劳殿下多看顾了。”
姜启华了然轻笑:“放心,这边有我在,你断无后顾之忧。”
林星野低笑一声,不再多言。她抱拳,郑重行礼:“时辰已到,臣该走了。殿下保重。”
“一切小心。”姜启华颔首。
林星野转身,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浓稠夜色,几个起落间,便已无声无息越过层层高墙,消失在通往风暴中心的征途上。
姜启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独自立于院中,目光久久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