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过议政殿高耸的廊柱,在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文武百官身着品级冠服,按序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穆与紧张。
林星野一身玄色鸾台指挥使官袍,衬得她脸色仍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身姿依旧挺直如松,立在武官队列较为靠前的位置。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视线,有关切,有探究,亦有不易察觉的审视。
一阵细微的骚动自殿外传来,伴随着内侍清越的唱喏:“太女殿下驾到——”
百官齐齐躬身行礼。
林星野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官靴前寸许的地面上,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而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姜启华身着储君朝服,龙章凤姿,威仪天成。她步伐沉稳地走过御道,目光掠过下方恭敬的人群,最终定格在那抹玄色身影上。见她低眉顺目,姿态恭谨,与那日在苍白脆弱、甚至流露出些许无措的模样判若两人,姜启华深邃的凤眸中,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一闪而过。
行至林星野身前时,姜启华的脚步并未停顿,但林星野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左肩伤口的位置轻轻掠过,带着一种隐晦的、近乎审视的关切,以及……一丝不悦。
林星野依足礼数,更深地躬身。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逾越规矩的关切,只有臣子对储君最标准的礼仪。
姜启华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嵌入掌心。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林星野重新竖起的这堵无形的、名为“君臣”的高墙。那日帐中,她以为已经触到了这轮星辰的内核,看到了那冰封表面下的裂痕与可能。可转眼之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之前更加疏远。
帝王的骄傲与太女与生俱来的掌控欲,让她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流露出任何异常,更不会主动去追问这份刻意保持的距离。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目不斜视地走向御阶之下属于自己的位置。
然而,无人知晓,在那平静威仪的表象之下,内心的执念如同被风助长的野火,因这份得不到和被推开而滋生出更强烈的焦灼与占有欲。她想要撕破那层冷静自持的伪装,想要让那双总是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眸,只映照她一人身影,再无其他。
早朝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奏对,议政,决策,一切按部就班。林星野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除了必要的禀奏,不多言一字。她能感受到来自御阶方向那若有实质的视线,如芒在背,却强迫自己忽略,将所有心神专注于眼前的国事。
直到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再次行礼,鱼贯而出。
林星野随着人流走出议政殿,初冬的冷风拂面,让她因紧绷而有些僵硬的肩膀稍稍放松。她知道,方才的疏离定然触怒了姜启华,但她别无选择。
皇后的警告、徐自珩的点拨亦在心头,她不能,也不敢再让自己沉溺于那份危险的靠近之中。
**
刚回府换下朝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镇北王府便来了人,带来一个意料之中却依旧令人心潮澎湃的消息——陛下已下明旨,命镇北王林北辰即日点兵,奔赴北境黑石镇!
盛国萧楚天近日异动频频,边境摩擦不断,密报显示,其可能与彪悍的北戎有所勾结,意图不轨。
北境局势,陡然紧张。
林北辰虽在盛京荣养多年,但一颗心从未离开过那片她曾浴血奋战、守护多年的土地。她时常关注边境军报,与旧部联络从未间断。能够再次披甲执锐,奔赴沙场,护卫疆土,是深植于她骨血中的夙愿。
林星野闻讯,立刻策马赶往城北校场。
校场之上,旌旗猎猎,兵甲森然。五千精锐骑兵已列队完毕,肃杀之气直冲云霄。这些多是镇北王府的亲兵旧部,亦是随林北辰征战多年的老兵,此刻虽静默无声,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的悍勇之气,足以令观者动容。
林北辰一身玄铁重甲,猩红披风在寒风中翻卷,她立于点将台之上,身形依旧挺拔如苍松,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台下每一个士兵的脸庞。无需多言,那久经沙场的磅礴气势,便已是最好的战前动员。
“母亲!”林星野快步登上点将台,看着全副武装、仿佛瞬间找回昔日纵横沙场风采的母亲,心中既感骄傲,又难免担忧。北境苦寒,盛国与北戎皆非善类,此去凶险难料。
林北辰回头,看到女儿,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
“星野,你来了。”她拍了拍林星野未受伤的右肩,“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母亲放心。”林星野答道,目光落在母亲发白的两鬓上,喉头有些发紧,“此去黑石镇,万事小心。萧楚天狡诈,北戎凶残,切莫轻敌。”
林北辰朗声一笑,豪气干云:“为将者,马革裹尸乃是本分!萧楚天那小子,当年若非机缘巧合,早该将她彻底留在云漠关了!至于北戎……”她冷哼一声,眼中闪过厉色,“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也敢觊觎我大齐疆土?正好,让她们再尝尝我镇北军的厉害!”
她看着女儿,语气转为郑重:“星野,为娘离京后,朝中诸事需更加谨慎。盛京这潭水,比之北境战场,未必浅多少。鸾台位置关键,你一举一动皆需三思。记住,无论遇到何事,镇北王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女儿明白。”林星野重重颔首。她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朝堂诡谲,东宫微妙,她如今确是步步惊心。
时辰已到,号角长鸣。
林北辰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期许、信任与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她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校场:
“将士们!随本王——出征!”
“出征!出征!出征!”五千铁骑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铁流滚滚,马蹄踏碎寒风,向着北方,迤逦而去。
林星野立于原地,目送着那杆熟悉的“林”字帅旗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直至再也看不见。心中那份因刻意疏离姜启华而产生的压抑,似乎被这壮怀激烈的送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对远方战事的牵挂。
母亲去了她该去的战场。而她,也有自己必须坚守的阵地。
**
与校场之上的慷慨悲壮、旌旗招展相比,东宫深处,则是另一番不见硝烟,却同样暗流汹涌的景象。
苏言初所居的殿阁内,门窗紧闭,熏香浓郁。他对着等人高的铜镜,反复练习着各种姿态。时而模仿柳如丝那种我见犹怜的柔弱,蹙眉垂泪;时而学习花恬儿眼角眉梢自然流露的魅意,眼波流转;甚至尝试着一些从隐秘渠道学来的、更为大胆勾人的动作。
他摒弃了部分大家小哥的端庄持重,刻意让自己的举止更具风情,更符合他所以为能吸引妻主注意的模样。他还开始精心调配熏香,挑选那些据说能助兴或引人遐思的香料。甚至,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撰写一些婉约悱恻、暗藏情意的诗词,试图在姜启华可能到来的时刻,不经意地展示。
然而,效果甚微。
姜启华近来政务繁忙,来后院的次数本就不多。即便来了,对苏言初这番精心准备的转变,也多是视而不见,态度甚至比以往更加冷淡疏离。偶尔投来的一瞥,那眼神中非但没有他期待的惊艳或动容,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一次,苏言初鼓起勇气,穿着新裁的轻薄衣裙,熏着浓烈的暖情香,在姜启华途经的花园“偶遇”。他刚摆出自认为最优美的姿态,尚未开口,姜启华便蹙紧了眉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只丢下一句:“穿成这样,成何体统!”便径直离去,留下苏言初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羞愤欲死。
模仿他人终究是下乘,不仅未能挽回姜启华的心,反而弄巧成拙,惹她生厌。
绝望与忮忌如同毒藤,在他心中蔓延。
他一定要除掉柳如丝这个祸水,若不是他,殿下何至于对自己如此冷漠?还有林星野,一个臣子,得到殿下如此多关爱,当真是碍事!
**
与此同时,在盛京某处不为人知的隐秘宅院内,另一颗棋子正在被精心打磨。
黑衣立于密室之中,看着眼前垂首站立的少男。
那少男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袭素净的白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眉眼轮廓,竟与林星野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
只是,林星野的眉眼间是蓬勃的英气与坚定,而这少男的面容,却神情瑟缩,双眸如秋水般动人,身形袅袅,同上好的白瓷,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便是千挑百选,终于物色到的清倌——南意。
“抬头。”黑衣人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南意依言微微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怯意,可怜巴巴地望着黑衣人,像只受惊的小鹿。
“从今日起,你要学习新的曲子,新的礼仪,” 黑衣人缓缓说道,目光如同最耐心的匠人在雕琢一件艺术品,“还要模仿一个人的神态、语气,甚至一些细微的小习惯——比如,她握笔时会微微翘起小指,她思考时会轻蹙眉头,她说话时声音清冽,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南意的纤长睫毛颤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与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要模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可他在风尘中辗转多年,早已学会了顺从与忍耐,只能低声应道:“是,主人。”
黑衣人走上前,抬起南意的下巴,反复上下端详着,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不对…… 还是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像?”
南意的水眸微颤,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顺着下巴滴落在黑衣人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凉意。
“原来是这双眼睛……” 黑衣人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诡异,“她怎么可能会作出如此瑟缩之态?那双眼睛,是如此明亮,如此倔强,像北境的星辰,恐怕世上无人能模仿其半分光彩——既然无法模仿,便干脆毁掉吧。”
她放下南意的下巴,转身对身后的手下吩咐:“把他带下去,用药,让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记住,下手轻些,别伤了他的脸!”
手下躬身领命,上前架起南意。南意吓得浑身发抖,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们将自己拖下去。
密室里很快传来他惨烈的尖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却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在室内,传不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