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两个字,像一枚定海神针,将苏恬在舆论漩涡中飘摇的心暂时锚定。她没有再上网查看那些愈演愈烈的猜测和谩骂,将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抽屉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喧嚣一并隔绝。周明和团队在外奔走,试图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而她清楚,对自己而言,最好的回应,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拿出配得上《回声》、配得上“林晚”这个角色的表演。
她重新沉入剧本,这一次,心态已然不同。顾景琛那句“把自己打碎”不再是冰冷的指令,而成了一个可以尝试的、甚至带着点决绝快感的路径。她不再抗拒那种下沉的、近乎窒息的感觉,反而主动去拥抱它,在想象的泥沼中摸索着林晚的脉搏。
时间在笔尖与纸页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直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柚柚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和小心翼翼:“恬恬姐,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去第二次剧本围读了。”
苏恬从剧本中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属于林晚的涣散,几秒后才聚焦,点了点头:“好。”
车上,气氛有些沉闷。周明坐在副驾驶,手指快速滑动着手机屏幕,眉头紧锁,显然舆论并未平息。他透过后视镜看了苏恬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今天剧组门口肯定有记者,你什么都别说,跟着我快速进去就行。”
苏恬“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她早有心理准备。
果然,车辆驶近围读酒店时,远远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记者和架起的长枪短炮。周明和小林一左一右护着苏恬,低头快步穿过汹涌的人潮和刺眼的闪光灯。嘈杂的提问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苏恬,你和顾景琛是真的在交往吗?”
“对于网上说你借机炒作的评论你怎么看?”
“这次合作会不会影响电影拍摄?”
“顾景琛方面一直没有回应,你们是默认了吗?”
苏恬紧抿着唇,帽檐压得很低,对所有的提问充耳不闻,在工作人员的接应下,迅速进入了酒店内部。直到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将那一片喧嚣隔绝,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微妙。
她走进来时,明显感觉到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尽量维持着平静,走到自己上次的位置坐下。顾景琛已经到了,依旧坐在主位左侧,正低头看着剧本,姿态与上次别无二致,仿佛外面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他的平静,奇异地让苏恬有些纷乱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陈正道导演最后进来,目光扫过全场,在苏恬和顾景琛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直接宣布开始。他的态度明确:剧组是工作的场合,一切与电影无关的杂音,在这里都不存在。
围读继续。
经过几天的沉淀和挣扎,苏恬感觉自己对林晚的理解深入了一层。尤其是在一些表现生活琐碎和情绪压抑的戏份上,她不再刻意去“演”那种疲惫,而是尝试着让那种状态从内而外地渗透出来。语速更缓,眼神里的光更暗淡,一些细微的小动作,比如无意识地摩挲衣角,听到沉重消息时短暂的呼吸停滞,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陈导听得依旧专注,手指偶尔在桌上轻敲,但没有像上次那样频繁叫停。只是在苏恬念到林晚面对丈夫疑似背叛,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默默收拾碗筷的那段独白时,陈导轻轻抬了抬手。
“停。”他看向苏恬,“这里的停顿,可以再长一点。林晚不是无话可说,是话到了嘴边,觉得说了也没用,又咽回去了。你要让观众感受到那个‘咽回去’的过程。”
苏恬用心记下:“好的,导演。”
轮到顾景琛的戏份,他展现的沈屹也更加立体。面对事业困境时的焦灼,面对家庭压力时的逃避,以及内心深处对妻子残存的、却被现实磨得无法表达的愧疚,都在他沉稳而富有张力的声音中层层剥开。一场沈屹在单位受气后回家,因小事与林晚发生口角的戏,他将那种“迁怒”与“自责”交织的复杂心理,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戏份进行到林晚下岗后,偷偷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却因年龄和技能被屡屡拒绝,最终蹲在路边,看着手里仅有的几块钱发呆时,苏恬完全沉浸了进去。她没有用任何哭腔,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一点点迷茫的语调,念着林晚内心的独白:
“……厂子没了,家……好像也要没了。还能去哪呢?”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弱。念完,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那几张冰冷的纸币就攥在手心。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忽然,坐在她对面的顾景琛,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将手边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一个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目光甚至没有从剧本上移开,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但苏恬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瞬间明白了。他不是在给她递水,他是在用这个细微的动作,肯定她刚才的表演,肯定她触摸到了林晚那份走投无路的冰凉。这是一种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意会的、关于角色状态的无声交流。
她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去拿那瓶水,但指尖却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丝虚幻的暖意,驱散了刚才表演时浸入骨髓的寒意。
这个小插曲快得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坐在主位,一直看似闭目养神的陈正道导演。他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未出声。
围读继续进行,气氛越发凝重而投入。苏恬和顾景琛的对手戏,尤其是在中后期夫妻关系冰冷、沟通几乎断绝的状态下,那种看似平淡、实则暗潮汹涌的张力,开始真正显现出来。不需要过多的外在冲突,仅仅是语气、停顿和眼神的细微变化,就足以让人感受到那段婚姻内核的腐朽与悲凉。
当最后一场戏,多年后垂老的林晚与沈屹在街头偶遇,相对无言,只有眼神里掠过一生沧桑的戏份围读完毕,整个会议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怆之中。
陈导缓缓睁开眼,目光第一次带着明确的、毫不掩饰的赞赏,扫过苏恬和顾景琛。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今天的围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直接进排练厅,走调度。”陈导说完,率先起身离开。
众人这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开始收拾东西,低声交流着,看向苏恬和顾景琛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和钦佩。
苏恬慢慢整理着剧本,感觉精神有些透支,但内心却充满了充实的疲惫感。她看到顾景琛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制片人王磊笑着走了过来,先是拍了拍顾景琛的肩膀,然后看向苏恬,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小苏啊,今天表现非常棒!看来外界的那些声音,完全没有影响到你嘛,这就对了!演员,终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
苏恬微笑着点头称是。
王磊又转向顾景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景琛,你也是,该低调的时候还是得低调点嘛,你看,给我们宣传口凭空增加了多少工作量。”
顾景琛神色不变,只淡淡回了一句:“清者自清。”
王磊哈哈一笑,没再多说,转身去和其他人沟通了。
苏恬看着顾景琛冷淡的侧脸,忽然想起周明说的,他团队异常平静的反应,以及他那句“共犯”。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他的“不回应”,本身就是一种最强硬的姿态。
她拿起自己的东西,和顾景琛前一后走出会议室。在空旷的走廊里,他脚步稍缓,似乎是在等她。
苏恬快走两步,与他并肩。
“谢谢。”她轻声说,指的是那瓶水,也指的是他无形中的维护。
顾景琛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说出的话却让苏恬心头一跳:
“下次想吃馄饨,提前说。”
说完,他没等她反应,便加快步伐,拐进了前方的电梯间,消失在视野里。
苏恬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个男人,关心人的方式都这么……别具一格。
然而,这份微妙的暖意,在她走出酒店,再次面对守候的记者和闪烁的镜头时,迅速冷却下来。新一轮的攻势似乎更加猛烈,甚至有人大声喊着关于她过去“花瓶”历史和不敬业的问题,试图激怒她。
苏恬面沉如水,在周明和小林的护送下艰难地走向保姆车。
就在她即将上车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对面,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熟悉身影,正举着手机对着她。
不是记者那种专业相机,是手机。
那身影……有点眼熟。
她来不及细看,已被周明推进车里。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子缓缓启动,苏恬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