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恬的戏份逐渐增多,从最初侍立一旁的背景板,到开始有了与“青衣”柳云烟的几句对白,再到一些需要展现细微情绪反应的独角戏。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片场的一切,将观察所得与自己的理解融会贯通,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月娘”的壳与核。
这天,她迎来了进组后第一场与顾景琛的对手戏。
不是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也不是私下密谋的紧张刺激,只是一场看似平常的廊下偶遇。
剧本描述很简单:“月娘”端着药盏,低头匆匆而行,在回廊转角与“王爷”不期而遇。药盏险些脱手,“月娘”慌忙跪伏请罪,“王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未发一言,漠然离去。
寥寥数语,却让苏恬反复研读了无数遍。这场戏的关键在于“偶遇”瞬间的反应,以及“王爷”那“停留一瞬”的目光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是审视?是疑虑?还是……一丝被刻意忽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开拍前,苏恬提前到了现场,在布置好的回廊场景里反复走了几遍,计算着步速,模拟着转角相遇时身体应有的失衡感和惊吓度。她手里端着道具药盏(空的),练习着如何让它看起来险险欲坠,却又不能真的摔了。
顾景琛也提前到了,坐在他的休息椅上,由化妆师进行最后的补妆。他闭着眼,神色平静,仿佛即将进行的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拍摄。
“《浮屠》第二十五场三镜一次,Action!”
场记板敲响。
苏恬立刻进入了“月娘”的状态。她微低着头,步履细碎却略显急促,双手稳稳端着药盏,眉眼间带着一丝为主子忧心的愁绪,仿佛正急着将药送去。
她计算着步数,走到回廊转角。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玄色的身影也出现在转角另一侧。
顾景琛饰演的“王爷”步履沉稳,自带威仪,即使只是寻常行走,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砰——”一声轻微的、瓷器碰撞的脆响。
是苏恬手中的药盏边缘,恰到好处地轻轻擦碰到了顾景琛腰间悬挂的玉佩。她像是受惊的兔子,整个人猛地一颤,脚下踉跄,手中的药盏剧烈晃动,药汁(实际上是清水)泼洒出一些,溅湿了她的袖口和前襟。她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眼中满是惊恐,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奴、奴婢该死!冲撞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她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发抖,将一个小侍女面对权势滔天的王爷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按照剧本,此刻的“王爷”应该漠然离去。
然而,顾景琛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叫她起来。玄色的衣摆停留在苏恬低垂的视线边缘,像一片沉重的乌云。
片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苏恬伏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上方那道目光的压迫感。那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带着审视的意味,扫过她颤抖的背脊,沾湿的袖口,以及那低垂着、露出脆弱脖颈的后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苏恬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不知道顾景琛此刻的停顿是即兴发挥,还是剧本之外的设计。她只能紧紧抓住“月娘”的恐惧,将头埋得更低。
终于,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漠然,却又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然后,玄色的衣摆移动,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苏恬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微微松懈了紧绷的肩膀,但依旧保持着跪姿,直到——
“卡!”
张导的声音传来。
苏恬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助理连忙上前将她扶起。
她看向监视器的方向,张导正摸着下巴,看着回放,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景琛也走了回来,神色如常,接过助理递来的水杯。
“顾老师,”苏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带着请教的态度,“刚才您那个停顿……”
顾景琛抬眼看向她,目光恢复了平时的深沉难辨:“你觉得,‘王爷’那时,应该想什么?”
苏恬一怔,思索着回答:“他应该……觉得奴婢冒犯,有些不悦,但又不屑于计较?”
顾景琛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他只是,闻到了一点熟悉又陌生的药味。”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区。
熟悉的药味?苏恬愣在原地,脑中飞快地转动。剧本里并没有提及药味的细节!这是顾景琛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小设计?他是在暗示,“王爷”对“月娘”的身份或者背景,可能已经有了一丝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深究的联想?而这个联想,是通过那泼洒出的、可能带有特殊气味的药汁引发的?
这个认知让苏恬心头一震。顶尖演员的功力,不仅仅在于演绎剧本上的文字,更在于用细节填充角色的血肉,甚至引导对手演员进入更深的情境。
她再次看向监视器方向,张导似乎对刚才那条很满意,已经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了。
苏恬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味着刚才那场短暂的对手戏。顾景琛的即兴停顿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提示,让她对“王爷”这个角色,以及“月娘”与“王爷”之间未来的关系发展,有了更立体的认知。
那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与卑微侍女的关系。在那看似冰冷的权力阶层之下,似乎涌动着更复杂、更隐秘的暗流。
而她,作为“月娘”,刚刚亲身感受到了那暗流边缘的一丝寒意。
她握了握袖口上还未干透的“药渍”,眼神渐渐变得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