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在桌案上摊开,油灯的光晕将蜿蜒的山脉与河流染成昏黄。我指尖重重按在南沟村那个被红笔狠狠圈住的位置,墨迹几乎要透穿纸背。三天了,那焦土残垣、凝固的血腥气,还有角落里那只小小的、攥紧的童拳,依旧在我脑子里反复灼烧。那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那是三百七十二条人命的坟茔,是我们独立团心头一块剜不掉的、流着脓血的疮疤。
“老陈,”门口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傅水恒团长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压抑的怒火与悲痛几乎要凝成实质,连屋里的空气都跟着沉了几分。“‘龙牙’和神枪队,准备好了。”
我抬眼看他,知道他这一去,不饮尽仇寇之血,绝不会回头。我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注意事项,想提醒他鬼子可能有的接应,但最终只化作一句:“家里有我。” 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南沟村的惨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员,每一个幸存者的哭诉,都早已将复仇的火焰种进了每个战士的骨子里。
傅水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没入外面的夜色。我走到院中,看着那几十个沉默的身影在黑暗中集结,检查装备,枪栓拉动发出轻微而冰冷的“咔哒”声。没有口号,没有誓言,只有一股无形的、近乎凝滞的杀气在弥漫。他们是独立团最锋利的刀刃,“龙牙”擅长穿插近战,神枪队则能于百米之外夺人性命。今夜,这两把尖刀将合为一体,只为追索那支制造了南沟村地狱的鬼子特遣队。
“参谋长,”傅水恒最后检查完佩枪,走到我面前,“等我们消息。”
我重重拍了拍他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队伍像融入夜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驻地。我站在村口,直到最后一点脚步声也消失在风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以及为他扫清后方一切障碍的支撑。
一、 衔尾疾追
傅水恒他们走后第三天,情报终于如同破碎的拼图,被我们一点点汇集起来。那支鬼子特遣队,代号“山鬼”,由臭名昭着的刽子手铃木信一郎率领,在完成南沟村的“惩戒”行动后,并未与大部队汇合,而是凭借其精良装备和山地作战能力,试图利用复杂地形,秘密向北迂回,穿越我根据地边缘的无人区,返回其所属的联队驻地。他们的路线极其狡猾,专挑山脊林密处,行动迅捷,且沿途布置了诡雷和哨兵。
电台里傅水恒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异常冷静:“收到。他们跑不了。”
我知道,“龙牙”和神枪队已经像最耐心的猎豹,咬住了猎物的尾巴。追击的过程,是意志与技艺的极致考验。傅水恒后来告诉我,他们沿着“山鬼”队伍留下的细微痕迹——一片被踩断的草茎,一块石头下不自然的翻动,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泄物气味——穷追不舍。神枪队的队长,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赵老噶,带着几个最好的射手,始终游弋在队伍最前方,如同无声的幽灵。他们用瞄准镜一寸寸搜索着前方的山林,几次提前发现了鬼子设下的埋伏哨和诡雷,为队伍排除了危险。
有一次,一名“龙牙”队员险些触发一颗伪装极佳的跳雷,是赵老噶在百米外,凭借一丝金属反光,用一颗精准的石子投掷过去,引得那跳雷“砰”地一声窜起,在半空炸响,虚惊一场。傅水恒在电台里简短提及此事时,语气里带着后怕,更多的是对赵老噶的赞许。
我们在这边,也能从断续的电文和偶尔返回的通讯员口中,感知到那股步步紧逼的杀机。战士们的心都悬着,训练也更加拼命,仿佛要将那份无法亲临前线复仇的力气,全都用在提升自己上。
二、 初战接敌
追击的第七天,在一条名为“野狼峪”的狭窄山沟里,傅水恒他们终于第一次真正撵上了“山鬼”的尾巴。
那天天色阴沉,山雨欲来。鬼子的后卫小队大约一个班的兵力,正在峪口构筑简易工事,显然是想拖延时间。傅水恒没有犹豫,战机稍纵即逝。
“神枪队,点名。龙牙,左右包抄,速战速决!”他的命令通过手语和低喝迅速传达。
枪声骤然划破山谷的寂静,但并不密集。神枪队的战士们占据了制高点,一支支经过精心调校的三八式步枪(部分缴获自日军,精度极高)喷吐出致命的火焰。枪声清脆,几乎是一声枪响,就有一名鬼子工事后的射手或机枪手脑袋开花,栽倒在地。精准的狙杀瞬间打掉了鬼子的火力支撑点。
几乎同时,“龙牙”队员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灌木和岩石后跃出,手中的冲锋枪、驳壳枪泼洒出密集的弹雨,手榴弹准确地投掷进鬼子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御圈。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不到十分钟,这支鬼子后卫小队就被全歼,无一活口。
傅水恒在战斗结束后,仔细查看了鬼子的尸体和装备,从一名鬼子曹长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张染血的照片,上面是南沟村惨案后,鬼子站在村民尸体前的“炫耀”合影。照片被傅水恒紧紧攥在手里,几乎捏碎。他通过电台向我汇报战果时,声音冷得像冰:“干掉九个,缴获部分弹药。确认是‘山鬼’的人。他们跑得更快了,但……慌不择路。”
我知道,见了血,仇怨就更深了一层。这股鬼子,必须全部留下,用他们的血,祭奠南沟村的亡魂。
三、 绝地厮杀
消灭后卫小队,虽然震慑了敌人,但也暴露了我们的紧追不舍。“山鬼”队长铃木显然意识到了身后这支中国军队的难缠,他不再一味逃跑,开始利用地形,布置下更多的陷阱和阻击阵地,企图摆脱追击,甚至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接下来的几天,战斗变成了小规模、高频率的接触和反接触。密林深处,悬崖边缘,溪流两岸,随时可能爆发短促而激烈的交火。神枪队的作用愈发凸显,他们往往在对方机枪手尚未扣动扳机,或是指挥官刚刚举起望远镜时,就将其一枪毙命,极大地削弱了鬼子的指挥和火力。“龙牙”则凭借出色的单兵素质和默契配合,一次次撕开鬼子仓促组织的防线,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削弱着“山鬼”的有生力量。
傅水恒在一次夜间渗透袭击中,手臂被鬼子的刺刀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继续指挥战斗。一名“龙牙”队员在攀爬悬崖试图迂回时,被鬼子发现,身中数弹,壮烈牺牲。消息传回团部,我沉默了很久,在作战日志上,用力写下了他的名字。仇恨的清单上,又添了一笔。
但鬼子更不好过。他们携带的弹药和给养在快速消耗,伤员也拖慢了速度,更重要的是,那股骄横的气焰被我们硬生生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恐惧。我们从缴获的零星文件和俘虏(重伤无法带走,审问后予以解脱)口中得知,铃木已经多次向附近日军发报求援,但我们的追击速度太快,地域太偏,鬼子的援军一时难以接近。
四、 血债血偿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黄昏,傅水恒他们将“山鬼”残部,大约三十余人,堵在了一处名为“断魂崖”的死地。背后是百丈悬崖,左右是陡峭的石壁,唯一的出口,已经被“龙牙”和神枪队死死封住。
铃木信一郎困兽犹斗,指挥残余的鬼子依托几块巨岩和天然石缝,构筑了最后一个环形防御圈,做垂死挣扎。他们甚至将重伤员摆在最外围,企图拖延时间,等待渺茫的奇迹。
傅水恒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他拒绝了鬼子打出的白旗(一名鬼子举着白衬衣刚探出头,就被赵老噶一枪打碎了手腕),也用不着劝降。对于制造了南沟村惨案的畜生,唯有彻底消灭。
总攻在夜幕降临时发起。神枪队进行了最后一轮精准狙杀,清理掉暴露的火力点。随后,傅水恒亲自带领“龙牙”队员,发起了决死冲锋。他们没有呐喊,只有冲锋枪咆哮的怒吼和手榴弹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战士们红着眼睛,将连日来积压的怒火,连同灼热的子弹,一起倾泻到那些魔鬼的身上。
战斗残酷而短暂。子弹在岩石上撞击出耀眼的火花,刺刀捅入身体的闷响,垂死鬼子的嚎叫,与战士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傅水恒直扑那个穿着校级军官服、挥舞着指挥刀、状若疯癫的铃木信一郎。两人的搏杀几乎没有悬念,身上带伤、气力已衰的铃木,在傅水恒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仅仅支撑了几个回合,就被一记刁钻的突刺,将刺刀狠狠扎进了心窝。
当最后一声枪响在崖顶沉寂,月光照亮了这片修罗场。三十多具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无一活口。独立团的战士们沉默地打扫着战场,收集武器弹药,确认战果。
傅水恒站在崖边,脚下是铃木信一郎扭曲的尸体。他抬头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良久,猛地举起手中那面从铃木身上搜出的、沾满血污的“山鬼”队旗,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撕成了碎片,抛向深不见底的悬崖。
“南沟村的乡亲们……我们,给你们报仇了!”他的吼声在空寂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五、 归来
几天后,傅水恒带着“龙牙”和神枪队回到了驻地。去时几十条沉默的汉子,回来时,人数少了一些,活着的也个个带伤,衣衫褴褛,但每个人的脊梁都挺得笔直,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了一种释然与坚毅。
傅水恒将一份染血的名单放在我桌上,上面是“山鬼”特遣队所有被确认击毙的军官和骨干名单,排在首位的,就是铃木信一郎。
“任务完成。”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看着他消瘦黝黑的脸颊,以及手臂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碗劣质的的地瓜烧,推给他一碗。
我们两人,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很烧喉,却压不住心底那翻腾的酸涩与激荡。
第二天,我们在驻地后方的一片松林里,为那位牺牲的“龙牙”队员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没有棺椁,只有一床干净的裹尸布。傅水恒亲自填了第一锹土。
坟前,我对着肃立的全体官兵,只说了一段话:“南沟村的三百七十二位乡亲,可以瞑目了。但我们独立团的仗,还没打完!只要鬼子一天不滚出中国,这样的血债就还可能发生!今天,我们以血还血!明天,我们还要以牙还牙!直到把所有的侵略者,都消灭干净!”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抗战到底!”
怒吼声震动了整片松林,惊起无数飞鸟。
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看着站在队伍最前方,眼神如同磐石般的傅水恒。我知道,仇恨并未消失,它已经化作了更沉重、更坚韧的力量,融入了我们每个人的骨髓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牺牲,但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因为,血债,必须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