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麻纸上的朱砂轨迹穿过朱雀大街,暮色已在坊墙上洇开大片墨色。太史公府藏在茂陵邑的僻静处,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仍透着一股沉默的威严。两盏羊角灯笼悬在门楣两侧,烛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散落的竹简。
“站住。”左侧侍卫的声音如淬了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甲胄上的兽纹在灯笼光下张牙舞爪,“太史公有令,凡访客不论官阶,一概不见。”我忙从怀中取出弘文馆先生写的荐信,指尖因紧张捏得信纸发皱:“晚辈身负寻找文明典籍的重任,只需片刻,与太史公说上三言两语便走。”
右侧侍卫冷笑一声,拔出剑来,剑锋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光:“前几日中郎将带着圣旨来,照样被大人拒在门外。你这无名之辈,也敢在此喧哗?”剑穗扫过石阶的轻响,惊得墙根的秋虫都噤了声。我望着紧闭的大门,铜环上的饕餮纹在暮色中狰狞如兽,忽然明白弘文馆先生说的“胆识”究竟指什么——在真正的坚守面前,任何身份都轻如鸿毛。
退到街角那棵老榆树下,我望着府墙上映出的窗影发呆。那扇窗始终亮着,烛火摇曳的节奏,竟与我来时路上观测到的星轨同步。不知过了多久,露水打湿了衣袍,远处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我才发现自己早已在树下踱出了深深的足痕,像在地面上刻下了星图的轮廓。
“后生,这般在月光下转圈,倒像是在推演什么天机。”苍老的声音惊得我回头,见一位背着柴薪的老仆正倚着墙根歇脚,粗布头巾下露出的白发沾着夜露,像落了层霜。他柴捆里插着的竹扫帚还在滴水,许是刚清扫过府门前的落叶。我忙上前扶住他,将怀中的干粮递过去:“老伯,我想见太史公,求一部能救文明火种的书。”
老仆咬了口麦饼,目光落在我腕上时枢的星纹处:“你这镯子上的花纹,倒和大人案头那卷《天官书》里的苍龙七宿像得很。”他忽然压低声音,用扫帚柄在地上画了个“忍”字,“大人这三年,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案头的竹简堆得比人还高,连太医送来的汤药都忘了喝。他不是不见人,是怕一开口,就泄了写《史记》的力气。”
我心头一震,正想再问,老仆却突然扛起柴薪往侧门走:“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给大人送夜饮的泉水。”侧门吱呀开了道缝,漏出的烛光里,我看见成堆的竹简从门槛一直堆到廊下,像座沉默的山。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里终于探出老仆的脑袋,他朝我摆手时,袖口磨破的窟窿里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穿过侧门的刹那,墨香如潮水将我淹没,比弘文馆浓郁百倍的气息里,混着淡淡的药味与艾草香,在廊下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转过月洞门,书房的窗纸上映着个清瘦的身影,正伏案疾书,竹简翻动的沙沙声比檐角的虫鸣更清亮。
“便是这后生。”老仆轻声禀报。伏案者闻声抬头,我忽然被那道目光摄住——他眼眶深陷,眼下的乌青像晕开的墨,可瞳孔里跳动的光却比烛火更烈,仿佛能穿透时空,直抵我藏在怀中的文明碎片。他身上的深衣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却被浆洗得笔挺,袖口沾着的墨痕像凝固的星河。
“东方来的客人,”他声音沙哑如磨过的竹简,却字字掷地有声,“你在榆树下用脚画的星轨,第三道弯拐得急了,该像苍龙七宿的尾宿那样,藏三分韧性才对。”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在焦虑时循着时枢的指引,在地上刻下了星图的轨迹。
忙将怀中的文明碎片取出,那半块玉玦在烛光下泛着暖黄,上面的裂纹如干涸的河床。“晚辈跨越时空而来,为寻能补全这‘炎纪’碎片的典籍。”我指尖抚过裂纹,声音发颤,“宇宙文明因时光偏差而错位,唯有找到承载华夏文明初生之力的经典,才能让碎玉重圆,星河归位。”
司马迁的目光在玉玦与我腕上的时枢间流转,忽然起身从书架顶层抽出一卷竹简,绳结上的朱砂已褪成淡红。“老夫这《史记》,写了十三年。”他将竹简放在案上,烛光在“五帝本纪”四个字上跳动,“从黄帝战蚩尤的涿鹿旷野,写到张骞凿空西域的驼铃声,字字都在问:文明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指尖点过竹简上的刻痕,“你要的坚韧,或许就在这些字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