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霉味里,那缕若有若无的墨香突然浓烈起来。
涪翁的脚步在离青铜匣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他看见左侧半人高的书架,积尘下隐约露出几卷皮质封套的古册,边角虽焦,却未完全碳化。
师父?程高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见老人突然驻足,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黏在那排书架上。
涪翁没应声。
他伸出右手,食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最上层的木架,积尘簌簌落进焦土。
当黄帝问岐伯五个阴刻篆字从尘灰里显形时,他的指尖猛地一颤。
赤阳针在袖中发出轻鸣,像是幼兽嗅到了母兽的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原稿......他的声音发哑,指尖抚过封皮上斑驳的朱砂印,当年天禄阁抄录《黄帝经》,我亲手校雠过三版。
抄本用的是竹帛,只有原稿......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只有原稿用的是南海鲛皮,经百年而不腐。
程高凑近细看,果然见那皮质封套泛着幽沉的蜜色,边缘处还能辨认出极细的金线锁边——这是只有皇家秘典才有的规制。
他刚要开口,脚下突然传来的轻响。
地砖陷下去半寸。
四壁同时腾起金光,像有活物顺着墙缝游窜,在密室中央交织成一张光网。
程高本能地挡在涪翁身前,却见老人盯着光网的眼神陡然冷肃。
五行禁脉阵。涪翁的拇指摩挲着赤阳针的针柄,用灯柱引药气入经络,用光华锁命门。
设阵的人......他嗤笑一声,倒是懂些歪门医理。
话音未落,密室四角地亮起五色石灯: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央一盏土黄。
异香混着灯油味涌来,程高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后颈发紧——那香气里有细辛的辛烈、川芎的苦甘,分明是按《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里的五行配比调的。
师父!他按住腰间针囊,这味道......
引经报使。涪翁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五盏石灯,青灯属木,对应肝脉;赤灯属火,对应心络......他突然转头看向程高,现在你的寸口脉是不是跳得比平常快三倍?
程高一愣,伸手搭自己手腕——果然,脉搏像擂鼓般撞着指腹,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作痛。
他再看涪翁,老人的面色却平静如常,仿佛那能乱人心神的药气根本不存在。
因为我闭了任督二脉。涪翁像是看穿他的疑惑,指节在膻中穴轻叩两下,当年在太医院,那些老医正总爱用这种小手段考校学徒。
墙角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
刘承业扶着墙站起来,道袍下摆沾着焦土,嘴角还挂着血丝:李柱国,你以为破了我的禁脉阵就能拿到《黄帝经》?他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抠住墙缝,这密室的地砖下埋了三十斤火药,只要你敢碰那些卷轴——
轰——
一声闷响打断他的话。
涪翁屈指弹出一枚通脉针,银芒掠过程高耳畔,精准扎进东南角青灯的底座。
青灯一声,火光骤灭,原本缠绕在程高腕间的光网顿时松了一截。
木灯灭,肝脉解。涪翁拾起脚边的断简,在掌心碾成碎末,你这套机关,用的是《难经》里的虚则补其母,却忘了实则泻其子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当年在天禄阁校书,你替王莽抄《符命》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用医道害人?
刘承业的脸瞬间煞白。
程高这才注意到,师父弹出的那枚通脉针,针尾正插在青灯底座的字刻纹上——原来每盏石灯的底座都隐着五行标识,只是被灯油和积尘盖住了。
接下来是赤灯。涪翁转身走向中央的土黄灯笼,赤阳针在他指间流转如星,程高,看好了。
程高下意识挺直腰板。
他看见师父的指尖在赤灯前停住,不是插针,而是轻轻一弹——灯芯地窜起三寸火苗,原本炽烈的红光突然变得柔和,像春日里晒暖的溪水。
火灯属心,过则躁,缓则安。涪翁的声音放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医道不是杀人的刀,是......
师父!
一声低喝从密室门口传来。
王二狗的脑袋探进来,脸上沾着草屑:外头有动静!
像是巡城营的火把,离这儿不到半里——
涪翁的手悬在土黄灯笼上方,突然笑了。
他转头看向程高,后者正盯着他方才弹动赤灯的手法,眼底闪着灼灼的光。
记住。他说,声音里的冷硬褪成温醇,像涪水畔晒了整夏的老茶,针是死的,人是活的。
机关困得住医典,困不住......
密室之外,巡城营的铜锣声炸响。
铜锣声像淬了毒的蜂针,扎得密室里的空气都跟着发颤。
王二狗扒着门框的手紧了紧,草屑簌簌落进脖颈:师父,巡城营的皮甲都照见光了!他鼻尖沁出细汗,能清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上回见这么多兵甲,还是三年前县里恶霸带人砸医馆,结果被师父用一针封了哑穴。
涪翁的目光却从程高紧绷的后颈上收回来。
他看着徒弟指节泛白地攥着针囊,突然笑出声。
那笑声像涪水破冰时的脆响,震得程高猛地回头:师父?
慌什么?涪翁抬手弹了弹程高眉心,指腹还带着赤阳针的余温,当年太医院考校,我在三十六个老医正的药雾里扎过百会穴。他转身时,袖口扫落半架积尘,记住,破解此阵的关键不在灯,而在脉——人有十二正经,屋有九宫五行,道理是一样的。
程高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师父掌心躺着枚通脉针,银身泛着温润的光,针尾的云纹和自己针囊里的那套如出一辙。
这是师父从未给过旁人的备用针,上回见还是在破局救婴那夜,师父用它挑开了婴儿被寒邪淤塞的任脉。
试试。涪翁将针塞进程高掌心,指腹重重压了压他的寸口,你腕间的急脉,和这金灯的燥火是同个根。
程高的指尖突然发烫。
他望着西北角那盏白灯——方才师父说过,金灯属肺,对应手太阴经。
巡城营的脚步声更近了,混着甲片碰撞的脆响,像无数把小刀刮着耳骨。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三年前雪夜跪断三根竹杖求师,师父说针要扎进活人心里才算活;去年山洪救妇,师父骂他针感像没煮熟的米,浮在皮上;此刻掌心的针却在发烫,烫得他想起每回跟在师父身后采药时,涪水映着月光,师父说医道是条河,得自己蹚。
呼——他吐尽胸中浊气,再睁眼时眼底只剩那盏白灯。
灯座上的字刻纹被他用指甲刮去积尘,泛着冷硬的铜光。
通脉针悬在灯芯上方三寸,他突然想起师父教过的迎随补泻:金灯燥火过旺,该用随而济之的补法——针尾轻叩灯座三下,针尖才缓缓刺入。
叮——
细响混着地砖开裂的闷声。
密室地面突然震颤,刘承业扶着墙的手猛地滑开,整个人撞在焦黑的书架上。
程高看着金灯的火光突然收敛成豆大一点,原本缠在众人腰间的光网地断开,东南角暗门露出半尺缝隙,霉味混着更浓的墨香涌出来。
你怎么可能......刘承业的声音发颤,嘴角的血珠滴在道袍上,像朵开败的红梅,这阵我参详了三年,连五行生克都改了三版......
因为他扎的不是灯。涪翁已经走到暗门前,赤阳针挑开垂落的蛛丝。
暗格里躺着卷半人高的卷轴,鲛皮封套上的黄帝经三字被朱砂填得饱满,边角还留着他当年校雠时用的小楷批注:肝脉当沉,此篇误作浮。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喉结滚动,他扎的是......
是人心。程高接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望着师父颤抖的手背——那是他第一次见师父失态,哪怕去年豪强砸了医庐,师父也只是冷笑一声用针挑断对方脚筋。
此刻老人的指节抵着卷轴,指缝里泄出细碎的呜咽,像极了他初到涪水时,见过的老渔翁抱着被洪水卷走的渔网哭。
这才是完整的诊脉法涪翁将卷轴小心收入怀中,鲛皮摩擦着他贴身穿的粗布短褐,那是他隐居后唯一没换的旧物,当年天禄阁着火,我以为这卷跟着刘向公的藏书一起化了......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程高、王二狗,最后落在缩在墙角的刘承业身上,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太乙教了。
王二狗突然吸了吸鼻子:师父,外头的火把味淡了。他扒着门框往外看,只见巡城营的灯笼正往东边移动,许是被什么引开了?
涪翁拍了拍程高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渗进徒弟骨头里,先找个地方歇脚。他转身时,怀里的卷轴突然发出轻响,像有人在纸页间低吟。
程高摸向腰间针囊,发现最里层的赤阳针套在发烫,隔着布都能灼得皮肤发红——这是他跟了师父三年,头回见针囊自己发热。
城郊的废弃医馆在月夜里投下巨大的影子。
王二狗踢开半扇朽木门,霉味混着药渣的苦香扑面而来。
程高扶着门框站定,看见师父将卷轴小心放在供桌上,月光透过破窗照在鲛皮封套上,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纹路突然清晰起来——竟是半枚青铜古印的形状,和他常在师父梦中听见的医道传承印描述分毫不差。
程高。涪翁的声音从供桌前传来,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郑重,把针囊拿来。
程高解下针囊的手顿了顿。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混着窗外不知何处传来的虫鸣,像极了密室里五行灯熄灭时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