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滩老槐树下的擂台搭起来时,晨雾还未散尽。
青布横幅上医儒论道四个大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赵元礼藏在幕后的手——他天没亮就带着几个书院弟子来布置,砚台里的墨汁还沾着草屑,显然是连夜写的对子。
这赵老夫子是铁了心要跟涪翁较上劲。卖鱼的王二蹲在擂台边啃馒头,竹篓里的鲫鱼扑棱棱跳,昨儿见他在茶棚跟几个穿儒衫的嘀咕,说什么医道虽巧,难比经义,我看就是输不起。
嘘——旁边卖草药的杨三娘捅了捅他胳膊,眼神往芦苇荡方向飘。
涪翁正踩着晨露走来,粗布短打沾着江潮的湿气,腰间竹篓里插着几支银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经过擂台时抬眼扫了扫横幅,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冷笑,像看孩子过家家。
赵元礼早候在擂台中央,玄色儒袍浆洗得发硬。
见涪翁走近,他故意把手里的《礼记》往石案上一磕,当今天下,礼崩乐坏,连医道都要争个高低。
张某前日偶感风寒,遍寻城中医家不得治——他指了指缩在台角的灰衣汉子,便请涪翁与诸位先生同诊,若能妙手回春,赵某愿当众向医道赔罪。
赔罪?涪翁把竹篓往台边一放,动作慢得像在晒网,不如加个彩头——若我诊出虚实,赵先生便把这医儒论道的布幔烧了,如何?
围观百姓哄笑起来。
赵元礼的耳尖瞬间通红,他攥着《礼记》的手青筋直跳,张某,还不快过来!
灰衣汉子磨磨蹭蹭挪到石案前,额头挂着汗珠。
涪翁却没急着搭脉,反而凑近他颈侧嗅了嗅——有股淡淡的甜腥,像晒干的黄芪。
他屈指叩了叩汉子手腕,脉跳得虚浮,像春冰下的流水。
再掀眼皮看瞳仁,清亮得没有半分病气。
赵先生这出戏,唱得妙啊。涪翁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石案,这位张某人根本没病,不过是连喝了三碗黄芪汤,把气血堵在胸口罢了。
胡...胡扯!灰衣汉子猛地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赵元礼的喉结动了动,强撑着拍案,你这是污蔑!
张某咳血三日,县东头王大夫都开了润肺汤——
王大夫开的是沙参麦冬,赵先生让他换的黄芪吧?涪翁从竹篓里抽出支银针,在火折子上烤了烤,黄芪性温,常人连服三钱便要胸闷,这位喝了八钱。
若真咳血,舌苔该是绛紫,可他——他捏住汉子下巴,舌面淡红,舌下静脉都没瘀紫。
赵先生,还要我说出你昨夜在西市药铺买黄芪的账吗?
江滩上静得能听见芦苇叶沙沙响。
赵元礼的手指深深掐进《礼记》里,纸页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那灰衣汉子突然跪下,翁...翁爷饶命!
是赵先生给了五贯钱,让小的装病...
反了!
反了!赵元礼抓起石案上的砚台砸过去,墨汁溅在青布横幅上,把字染成了黑团。
他踉跄着要扑过来,却被几个百姓拦住——罗铁嘴不知从哪钻出来,扯着嗓子喊:大家看呐!
酸儒使诈,反咬神医!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江滩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救救我儿!
穿蓝布衫的妇人撞开人群冲进来,怀里的孩子面色青紫,小拳头攥得死紧,后颈烫得能烙饼。
她扑通跪在涪翁脚边,娃晌午吃了野果,这会子抽得厉害!
涪翁蹲下身,拇指按在孩子人中穴上试了试,又扒开眼皮——瞳孔散得只剩针尖大。
他反手从竹篓里抓出一把磁针,银亮的针尾在阳光下闪成一片:杨三娘,取我的艾绒!
王二,去江边打盆冷水!
银针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针,第二针,第三针——孩子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
涪翁又在穴上扣了团艾绒,火星刚点着,孩子地哭出声,小脸涨得通红。
活了!
活了!妇人抱着孩子直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响。
罗铁嘴跳上擂台,拍着大腿喊:看见没?
这才是真本事!
刚才那装病的跟耍猴似的,能比吗?
百姓们哄然叫好,有人把怀里的鸡蛋、红薯往擂台上扔。
吴县令挤到前面,官服都被挤皱了,涪翁大恩,吴某没齿难忘!
前日是赵某挑唆,本县糊涂啊...他转头瞪向赵元礼,还不快给涪翁赔罪!
赵元礼站在人群里,灰白的胡子沾着墨汁,像团被踩脏的棉絮。
有个挑菜的大娘经过他身边,故意提高嗓门:读了一肚子书,还不如人家扎几针。另一个跟着笑:可不是?
我家孙子出疹子,赵先生非说要克己复礼,差点耽误了!
暮色漫过江滩时,杨三娘抱着一摞医案笔记走进草棚。今天在书院讲热毒闭窍的治法,有三个学子要跟我学认药。她把笔记放在涪翁案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说,医道能救命,比之乎者也实在多了。
涪翁翻着笔记,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
忽然,他胸口一热——那枚青铜古印又浮了出来,九针通经·残篇四的纹路在皮肤下流转,像有活物在血脉里游。
他抬手摸了摸,指腹触到细微的凸起,每一场较量,都是先人的医道在说话...
夜渐深,江风裹着寒意钻进草棚。
涪翁吹灭烛火,推开竹窗。
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蹲伏着的野兽。
他裹紧粗布外衣,望着江面上浮动的月光,轻声道:该来的,总要来。
江边的芦苇荡沙沙作响,几片早落的柳叶飘进草棚,落在案头的医案上。
明日便是冬至,听说今夜要落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