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晨雾,将孤舟推过最后一道江湾。
涪翁的手指扣在船舷上,指节因用力泛白——不是因为旧疾,而是鼻腔里突然涌进的腐臭味。
师父!船尾的王二狗突然直起腰,竹篙在水里搅出浑浊的浪花,前边有村子!
涪翁抬眼。
雾色里原本朦胧的山影显出轮廓,山脚处歪歪扭扭立着几间草屋,竹篱倒了半边,晒谷场上横七竖八躺着些黑黢黢的东西。
他眯起眼,喉结动了动——那不是晒蔫的草垛,是裹着破布的尸体,有的连脑袋都没了,白花花的脑浆冻成冰碴子粘在青石板上。
莫靠岸。他声音发沉,竹篙在水下一撑就要绕开。
可王二狗的性子憨直,早把船往岸边带了半丈:您听!
婴儿的啼哭声从草屋缝隙里钻出来,像根细针直扎人心。
王二狗已经挽起裤脚要跳上岸,裤管扫过船帮时带翻了鱼篓,几条死鱼砸在涪翁脚边。
回来!涪翁的斗笠地扣在船板上,露出鬓角的白发,那是疫村!
但晚了。
王二狗的草鞋刚踩上泥地,就一声踉跄——他踢到了具尸体的手,青灰色的指甲缝里还卡着半块发黑的薯干。
更糟的是,他的粗布短打蹭到了路边的污水沟,黑绿色的液体浸透布料,散出腐肉混着苦胆的腥气。
没事没事!王二狗挠着后脑勺笑,蹲下身要掬水洗衣服,就沾了点泥——
别碰水!涪翁扑过去拽他,可王二狗的手已经浸进污水。
年轻人回头,脸上还挂着傻呵呵的笑,却没看见师父的瞳孔缩成针尖——那水里漂着半截带脓包的胳膊,蛆虫正从溃烂的伤口里往外爬。
船行到下游时,涪翁把所有船篷都系死了。
他坐在船尾,盯着王二狗湿漉漉的衣摆,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当年天禄阁着火时,他也是这样盯着灰烬里蜷成一团的医典残页,看着火苗舔过两个字,却连扑火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宫门外的士兵举着刀,说这是逆贼私藏的妖书。
师父,我热。
暮色漫进船舱时,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
涪翁摸他额头的手猛地缩回——烫得惊人,像块刚出炉的火炭。
程高举着药灯凑近,年轻人的脸烧得通红,脖颈上起了一串红疙瘩,有的已经破了,流着淡黄色的脓水。
施针吧。程高的声音在抖,他跪坐在船板上,药囊里的银针叮当作响,您当年用玄针救过坠崖的猎户,用赤针......
我已非医者。涪翁背过身去,盯着船外的夜色。
江风灌进领口,他摸到胸口的小玉鱼,那是妻子临去前塞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
可平安?
当年他保不住妻子的咳疾,保不住天禄阁的医典,现在更保不住......
师父!程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二狗喊您呢。
王二狗烧得迷迷糊糊,嘴唇皲裂出血,却还在念叨:师父的针最凉......扎上就不疼了......他伸出手,指尖擦过涪翁的手背,像片枯叶。
涪翁猛地抽回手,转身时撞翻了药灯。
橙红色的火光里,他看见程高的眼睛——和当年在涪水滩头一样,带着股子执拗的光。
那时候程高在雪地里跪了三天,说求先生教我医道,好去救更多人。
现在这双眼睛里,除了求,还有怕。
睡吧。涪翁扯过被子给王二狗盖上,声音比江水还冷,烧退了就好。
可后半夜,他在舱外的甲板上坐不住了。
江雾湿重,他裹着旧棉袍,却觉得骨子里发冷。
忽远忽近的啼哭声又飘过来,这次不是婴儿,是无数人在喊:先生救命!医典没了,可您还在啊!
他猛地睁眼——原来是梦。
冷汗浸透中衣,他摸到枕下的半块玉鱼,突然想起妻子咽气前说的话:你总说医道是火,可火要烧起来,总得有人先被烫着。
舱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涪翁掀开舱帘,看见王二狗蜷成虾米,嘴唇乌青,脖子上的红疙瘩连成一片,像条狰狞的蛇往心口爬。
程高正用湿手巾给他擦脸,手巾拿开时,露出指甲盖大的紫斑。
是疫毒攻心。涪翁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他摸出银针袋,手指却在发抖——不是因为旧疾,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天禄阁废墟里,怀里抱着烧剩半本的《针经》,耳边是士兵的笑:什么医圣?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废物!
师父。程高轻声唤他,您看二狗的手。
王二狗的手攥着被角,指缝里露出半截药渣——是他白天剥药时沾的。
涪翁突然想起,这孩子跟了他三年,从来没喊过苦。
采药材时被荆棘划得满手血,他说这是药引子的血;熬药汁烫了胳膊,他说这样才记得住火候。
雪莲。涪翁突然站起来,寒潭露。
程高愣了:可这时候......
后山有片冰崖,崖顶长雪莲花,崖底寒潭的水未时结露。涪翁抓起斗笠扣在头上,我去采。他转身要走,又顿住,用玄针护住二狗的心脉,每两个时辰行针一次,针要扎......
我记得!程高的眼睛亮起来,内关、膻中、气海,留针三息。
涪翁点点头,摸黑爬上后山。
山路陡峭,他扶着岩石往上攀,指尖触到的冰碴子割得生疼。
等爬到崖顶时,他的呼吸已经像拉风箱,喉间甜腥——旧疾又犯了。
他抹了把嘴,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雪莲花藏在岩缝里,白得近乎透明。
涪翁用银针挑开积雪,指甲盖大的花瓣上还凝着霜。
他刚要摘,忽然听见下方传来水声——寒潭到了。
潭水结着薄冰,他用银针敲开,伸手进去捞露水瓶时,刺骨的冷从指尖窜到心口,整只手瞬间没了知觉。
撑住。他咬着牙,用银针在掌心扎了个血珠,疼得倒抽冷气。
这疼让他想起当年在天禄阁校书,刘向先生拍着他的肩说:医道不是悬壶,是悬命。
你悬的是天下人的命。
等他攥着雪莲和露水瓶回到船上时,天已经蒙蒙亮。
王二狗还在烧,但呼吸平顺了些。
程高红着眼眶接过药引,突然说:师父,您看船外。
涪翁掀帘望去。
晨雾里,那个疫村的方向飘来更浓的腐臭,还混着若有若无的呻吟。
他摸了摸怀里的药,又看了看王二狗烧得泛红的脸,喉结动了动——这次没说话,只是把银针袋往腰间又系紧了些。
江风掀起斗笠,露出他微白的鬓角。
远处,疫村的草屋顶上飘起几缕黑烟,不知是炊烟,还是......
涪翁的手指轻轻按在银针袋上,指腹触到最顶端那根赤针的针尾——当年他用这根针废过恶少的哑穴,现在,或许该用它做些别的了。
船篷被晨雾浸得湿漉漉的,涪翁的手指刚触到雪莲花瓣,王二狗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他低头,见年轻人脖颈上的紫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锁骨蔓延,像团要烧穿皮肉的阴火。
程高,取赤针。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碴,指尖在银针袋上一挑,最顶端那根泛着暗红光泽的针地跳出。
程高的手还沾着熬药的药渍,却稳当当地接住针,递到他掌心时,两人的指节在药灯下碰了碰——那是当年雪夜立誓时的暗号,医道不灭,师徒同心。
赤针入穴的瞬间,王二狗浑身剧颤。
涪翁的拇指压着针尾,能清晰触到针体下那股乱窜的疫毒,像条吐信的毒蛇。
他想起二十年前给皇后治风痹时,也是这样的针感,只不过那时他的手稳如磐石,现在却因旧伤隐隐发疼。当年你说医者悬命,他对着王二狗烧得通红的耳尖低语,现在我悬的是你的命。
程高举着药碗的手在抖,药汁泼在船板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绿。师父,寒潭露兑雪莲汁,要趁热喂。涪翁没接,反而把针往深里送了半分。
王二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在触到他腕间那道旧疤时松了劲——那是当年为抢医典被士兵砍的,疤上还留着半枚青铜印的纹路,正是医道传承印的雏形。
好了。涪翁抽针时,一滴黑血顺着针孔渗出来,落在雪莲汁里,荡开浑浊的涟漪。
王二狗的呼吸立刻平顺了,紫斑也褪成淡青。
程高的眼泪砸在药碗里,他慌忙去擦,却见涪翁已经掀开舱帘,斗笠上的水珠滴在他后颈,凉得刺骨。
师父要去哪?程高追出去,正撞见涪翁往腰间系银针袋,动作比往常重了三分。
船外的腐臭味更浓了,混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像根绳子拽着他的脚步。疫毒源头在村里,涪翁的拇指蹭过赤针针尾,不除根,二狗还会再犯。
程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江边,师父还说医道已随天禄阁烧了,现在却踩着结霜的船板往疫村走,鞋跟碾过冰碴的声音比他的心跳还响。
疫村的草屋门是虚掩的。
涪翁推开门,霉味裹着腐肉味扑了满脸。
土炕上躺着个老妇,头发粘在流脓的疮上,见有人来,枯瘦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裤脚:先生......我孙女儿......在灶房......
程高举着药灯跟进来,灯光扫过墙角,照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蜷在草堆里,手腕上的脓包破了,血和脓水把草堆染成褐红色。
涪翁蹲下去,小女娃突然抓他的手往嘴里送——她太饿了,把他的指节当成了薯干。
程高,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把药囊里的参片全拿出来。他掰开小女娃的嘴,塞了片参,又用赤针在她少商穴轻轻一刺。
血珠刚冒头,小女娃就打了个喷嚏,哭声像炸雷似的撞开草屋的破窗。
老妇的眼泪顺着疮疤往下淌,滴在涪翁脚边的泥地上:您是......宫里的圣手吧?
当年我儿子在长安当差,说御医院有个李太医,扎针能扎醒死人......
涪翁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天禄阁的火,想起士兵砍断他校书刀时说的逆贼余孽,想起妻子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让医道冷了。
小女娃的哭声里,他听见自己说:把村里所有病人都搬到晒谷场,我要施针。
晒谷场的月光像层霜。
涪翁站在中间,银针袋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
程高搬来三块青石板当药台,摆上雪莲汁、寒潭露,还有从船里翻出的最后半袋陈皮——那是王二狗特意留着给师父煮药的。
第一针扎进老妇的大椎穴时,周围的呻吟声突然静了。
村民们扶着墙、拄着棍挪过来,眼里的光比药灯还亮。
涪翁的手在动,针在飞,赤针破风时带起的风声里,他听见程高在数:第七个,第十三个,第二十......
够了!他突然喊停,额头的汗把斗笠带都浸透了。
最后一根针停在半空,针尖对着个少年的曲池穴——那少年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正是王二狗白天踢到的尸体旁的幸存者。
程高递过雪莲汁,他却摆了摆手,用针尾沾着药汁在少年掌心画了个圈:这是内关,每日按三次,能护心脉。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晒谷场的呻吟声变成了抽噎。
老妇抱着小女娃跪在他脚边,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响得让程高直皱眉。
涪翁弯腰要扶,却被老妇攥住手腕,她指尖摸到那道旧疤,突然瞪大眼睛:是李太医!
当年皇后娘娘的风痹就是您治好的!
程高的脸地白了。
他看见远处山坳里闪过一点火光——那是官府的探马灯,正顺着江道往这边来。
涪翁扯回手,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