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上的雪水啪嗒砸在信笺上,李柱国弯腰捡起时,血字被水洇开,青囊先生四个字突然从暗红里浮出来。
他指腹擦过那个字,指甲缝里还沾着赵景明的血,凉得像浸了腊月的涪水。
师父?王二狗蹲在旁边,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除了信笺,还有枚青铜符,巴掌大,正反面都刻着蜿蜒的针纹,边缘缺了个角,像被利刃削过。
李柱国把符翻过来,符背御医令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想起二十年前在少府铸剑坊,自己亲手监造了十枚这样的符。
那时他刚被提拔为天禄阁校书官,太医院令摸着新铸的符笑:往后这符就是你们的腰牌,见符如见尚方剑。
这是...您的东西?王二狗伸手想摸,被李柱国拍开。
老医圣的指节捏得发白,符角正好硌着虎口的旧疤——那是他当年抗命不焚《扁鹊脉书》时,崔九皋拿剑背砸的。
天禄阁高层才有。他声音发哑,我亲手铸了十枚,后来...烧了九枚。
王二狗没听懂,但看见师父眼底的阴云,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林子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几缕黑烟往天上飘,像谁在撕棉絮。
李柱国突然把符和信笺塞进怀里,起身时带得松枝乱颤:
去哪儿?
赵元昌旧宅。李柱国踢开脚边烧焦的断剑,赵景明他爹当年管着长安西市药铺,崔九皋要偷医典,总得找个藏赃的窝。
旧宅在涪水上游三十里,月上柳梢头时才到。
王二狗推木门推了三次,锈死的门轴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霉味混着松脂味扑出来。
院里的青石板早被野藤爬满,他踩碎块瓦砾,脆响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别出声。李柱国扯住他后领,月光从他肩头漏下来,照见墙根半块残碑——赵府药庐四个字,是赵元昌的笔迹。
老医圣的鞋跟在碑前顿了顿,当年他给赵元昌治过风痹,那老头攥着他的手掉眼泪:李大人,我赵家三代卖药,就图个字。
李柱国嗤笑一声,袖中银针在掌心转了个圈,他儿子拿符引贼,他倒成了帮凶。
密室在药庐地下。
李柱国用银针挑开砖缝,王二狗蹲下去推,潮湿的土味裹着纸页霉味涌出来。
点上火折子,墙面上挂着幅《九针图》,褪色的丝线绣着长短不一的针具,最中间那枚的针尾,绣着朵极小的并蒂莲——和崔九皋夫人的绣样一模一样。
师父你看!王二狗踢到堆在角落的破木箱,虫蛀的纸页正从箱缝里往外钻。
李柱国蹲下去翻,指尖刚碰到一页,纸就碎成渣。
第二页,第三页...他突然屏住呼吸——黄帝外经·论针几个字,是他当年校雠时用朱砂改过的。
天禄阁烧的是抄本。他声音发颤,把碎页拢在掌心,崔九皋早把真本偷出来了。
王二狗没说话,他看见师父的手背青筋直跳,像要把碎页捏进骨头里。
密室中央突然传来的一声,两人转头,只见石台上浮出个青铜匣,匣面刻着五条蛇,蛇头分别对着五个小瓶。
药理试阵。李柱国摸出银针敲了敲匣沿,五毒:蝮蛇、蟾酥、蜈蚣、蝎子、马钱子。
问哪味可解乌头毒。
王二狗抓耳挠腮:师父教过的...乌头毒攻心,得用...得用...他突然眼睛一亮,上次您给张猎户治乌头中毒,用的是蜈蚣!
说蜈蚣走肝经,能引毒外散!
李柱国盯着他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
王二狗伸手按向刻着蜈蚣的蛇头,青铜匣地一声弹开,露出下面的石阶。
医道传承,不止于技艺。老医圣拍了拍他后背,声音轻得像叹息,更在于...把学过的东西刻进骨头里。
石阶往下七步,是道半掩的木门。
门缝里漏出点光,不是火折子的黄,是泛着青灰的冷光。
王二狗刚要推门,李柱国突然攥住他手腕。
等等。他盯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影子——那影子的腰间,悬着枚缺了角的青铜符,和赵景明身上那枚一模一样。
风从背后灌进来,吹得《九针图》沙沙作响。
李柱国摸出银针别在袖中,目光扫过木门上斑驳的锁孔——锁孔里,插着半张泛黄的信笺,墨迹未干,隐约能看见师尊...负约几个字。
王二狗刚要问,石阶下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李柱国把他往身后一挡,银针在指尖转成银芒。
木门一声开了条缝,冷光涌出来的刹那,两人同时看清——门内墙上,密密麻麻钉着的,全是当年天禄阁被焚毁的医典目录,每一页的二字上,都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最中间那张纸,墨迹还在往下滴,写着:涪翁,别来无恙。木门内的冷光裹着陈腐的纸灰味涌出来时,李柱国的银针尖几乎要扎进掌心。
他盯着墙上涪翁,别来无恙那行字,墨迹未干的红,像刚从血管里渗出来的血。
王二狗的呼吸声在背后急促起来,少年的手指死死抠住他的衣袖,布料被攥出一道道褶皱。
退到石阶上。李柱国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
王二狗愣了一下,却见师父的肩背绷成了弓弦——那是当年给难产农妇施针时,怕力道偏了半分的架势。
他忙不迭倒退两步,靴底磕在石阶上发出脆响。
密室中央的石案上,一盏青铜灯台燃着豆大的青焰,灯台旁压着半卷信笺。
李柱国的目光扫过信笺边缘泛黄的毛边,突然顿住——那是程远惯用的南越竹纸,纤维纹路像极了当年两人在天禄阁校书时,他总爱蘸着松烟墨写注的模样。
程...程先生?王二狗凑过来,喉结动了动,您说过的,那个总把《黄帝内经》抄三遍才肯存档的程大人?
李柱国没应声。
他弯腰拾起信笺时,指节在发抖。
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程远蹲在天禄阁的草席上,袖口沾着墨点,举着半卷残经说李兄你看,这三阴交交字,应该是才对,古人用针如绞索,方能通闭阻;还有王莽篡汉那年冬夜,程远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若变节,你就用大针挑了我的手筋。
信笺展开的刹那,松烟墨的香气混着血锈味钻进鼻腔。
李柱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信首赫然写着柱国兄亲启,字迹歪斜如被风雨打湿的蛛网,末尾是程远的朱砂私印,却被划了道深痕,像要把名字从这世上剜去。
建武元年腊月初七,程远绝笔。
李柱国的手指在二字上停了很久。
信里的字越往下越潦草,墨迹时浓时淡,像是写几句便要停一停:崔九皋以程家百口相胁,逼我篡改《难经》针数,将增为;又令我在《汤液经法》里掺假药引...柱国兄,我每日抄经时都在袖中藏针,想扎穿自己的舌根,可阿娘跪在我房里哭,说程家三代单传...
王二狗听见师父喉间发出极轻的哽咽。
他从未见过李柱国这样——那柄总在袖中翻花的银针垂着,像被抽走了骨的蛇;向来挺直的脊背佝偻着,仿佛被谁在背后压了块千钧石。
腊月初三夜,我在西市药庐密室烧了篡改的抄本。
崔九皋的人破门时,我把真本塞进了墙缝。
柱国兄,青囊先生不是别人,是...是太医院丞张奉先,他颈后有朱砂痣,左手指甲少了半截——那是当年你教他认针时,他碰断的。
信的最后几行被血浸透了,只勉强辨出无颜见兄,唯以死谢几个字。
李柱国的指腹反复摩挲着血痕,像是要把程远临终前的温度焐回来。
王二狗看见他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了闪,很快被粗粝的手背抹了去。
他终究没忘医道初心。李柱国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当年我骂他迂,说医道在人心不在纸,现在才明白...他是怕人心易变,要拿纸把良心钉死。
石案下的木匣地弹开时,王二狗吓了一跳。
匣里躺着枚三寸长的金针,针身刻着二字,字迹清瘦如程远的风骨;旁边是半本未完成的手稿,封皮写着《逆脉针法》,墨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一页只写了半句针入逆经,当以....
李柱国拈起金针,在灯焰上烤了烤。
暖黄的光映着针身上的刻痕,他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当年他说要铸枚济世针医者手里的针,该替天下人撑腰。
我还笑他酸,说针是治病的,撑什么腰...
他把金针插进自己灰白的发髻里。
从前总用粗布束发的老医圣,此刻发间多了抹冷冽的光,像把未出鞘的剑。
王二狗看着那枚针,突然想起程远——他听师父说过,程远总爱把笔插在发间,说笔杆子得立得直。
此针,代你继续行走世间。李柱国对着虚空说了句,又低头翻那本手稿。
王二狗看见他的拇指反复蹭过手稿边缘,像是要把程远留在纸页上的温度,全焐进自己骨头里。
回到涪水江畔时,月亮已经沉到山后去了。
李柱国站在渔舟上,江风掀起他的布衫,露出腰间那枚缺了角的青铜符。
王二狗蹲在船头搓手,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师父,我们真的要进宫吗?
青囊先生仍在朝堂之上,医道便永无安宁。李柱国望着江对岸的灯火,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星子,当年天禄阁的火能烧了抄本,烧不了真本;可若有人拿官印当墨,在医典上胡写乱画...那才是要断根的灾。
王二狗没说话。
他看见师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的金针,那枚针在夜色里泛着幽光,像团不可灭的火。
明日启程,赴洛阳。李柱国突然转身,目光扫过江面时亮得惊人,得赶在张奉先把歪理写成官书之前,把他的针拔了。
夜色渐浓,江风卷着湿气扑来。
李柱国忽然皱起眉——他分明察觉,体内那枚医道传承印在发烫,青铜纹路像被浇了滚水的青铜,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他下意识握紧发间的金针,针尾的二字硌着掌心,疼得清醒。
这一趟...他望着东去的江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为自己而战。
江对岸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地敲碎了夜的寂静。
王二狗打了个哈欠,起身去收船锚。
李柱国望着少年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程远信里夹着的半片残页——那是《针经》的开篇,程远用朱笔圈了又圈:医道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
他摸出发间的金针,在船舷上轻轻一磕。
针尖溅起的火星里,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天禄阁的烛火下校书,程远举着笔站在旁边,说:李兄,等咱们把天下医典都校完了,就去江湖上行医,给穷人扎针分文不取。
快睡吧。李柱国拍了拍王二狗的后背,明日要赶早路。
少年应了一声,裹着旧毯子蜷在船尾。
李柱国望着满天星斗,发间的金针闪了闪,像程远在云端眨了下眼。
他知道,此去洛阳,必然要换个身份——就像当年躲进涪水当渔翁,他得再给自己套层壳。
只是这一回...
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符,又碰了碰发间的金针。
黑暗中,医道传承印的热度还在往上升,仿佛在提醒他:有些债,该清了;有些火,该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