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薄雾尚未被晨风吹散,赵篾匠已然动身。
他背上的竹篓沉甸甸的,那株名为“地应针”的蓝花,被他用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只留一朵花冠在外,如同探路的眼睛,坚定地指向西南。
他没有走车马喧嚣的官道,而是选择了常人避之不及的田埂与兽径。
脚步看似寻常,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多不少,恰好是九步一顿。
每当第九步落下,他足底便会涌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微弱气劲,悄然渗入泥土。
沿途所经过的药圃、荒地,那些静默的植物,无论大小,叶片都会在他足音经过时,发生极其轻微的震颤。
这并非幻觉。
自从那夜惊天动地的大地轻震之后,赵篾匠便发现,自己与这片土地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联系。
方圆百里,所有植物的根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串联起来,化作一张巨大而敏感的“活络网”。
只要他踏地三息,便如同一根银针刺入人体的穴位,能清晰感知到百步之内所有生机的流转与枯荣。
这一次西行,并非为了寻访故友,更不是为了躲避仇家。
他是在替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问病。
那株奇异的兰花为何执着地指向西南?
是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是在求救?
还是……某种更为古老、更为宏大的召唤?
正午时分,烈日如火,将大地炙烤得几乎要冒出青烟。
赵篾匠来到一处早已干涸的河床。
沙地龟裂开无数道深刻的纹路,犹如一只巨大而苍老的手掌掌纹。
他停下脚步,俯下身,将手掌轻轻贴在滚烫的沙地上,闭目感应。
一息,两息,三息……
他的心猛地一沉。没有搏动。一丝一毫的生机搏动都没有。
此处本是涪水的一条重要支流,名为“青脉溪”。
往年只要进入雨季,这里必然会涌出清澈的泉水,滋养两岸千里沃野。
可如今,这里却死寂得如同一口被抽干了精气的枯井。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那些龟裂的沙粒之间,他竟发现了一些焦黑的残根。
那些根须的形态扭曲,不像是被山火焚烧,倒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地心之火从内到外生生炙烤成炭!
他面色凝重,从背篓旁抽出一根打磨光滑的细长竹竿,对着一处裂缝最深的地方,猛地插下三寸。
稍作停顿,再缓缓拔出。
就在竹竿尖端离开沙土的瞬间,竿尖竟发出一阵细微的颤鸣,一缕比发丝还细的赤色气流,如同一条有生命的血丝,缠绕其上,旋即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
赵篾匠的瞳孔骤然收缩。“经断火焚!”
这四个字,出自他家传的《地脉诊要》!
这是有人以极其霸道歹毒的邪法,强行截断了大地经络,如同将人的主动脉扎紧,再以烈火焚烧,疯狂炼取其中最精纯的“地髓”!
此等行径,无异于杀鸡取卵,饮鸩止渴!
一股滔天怒火自他胸中燃起,却又在瞬间被他强行压下,化为冰冷的沉静。
怒火无用,他是一名医者,即便医的是这片大地。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右手,以指代针,在滚烫的沙地上虚虚划动,所点之处,正是人体肾经上“太溪”“复溜”等几个关键大穴的对应方位。
同时,他口中低声诵念起一段补水导引的古老法诀。
奇迹发生了。
片刻之后,随着他最后一指点落,干涸的沙缝中竟奇迹般地渗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气。
几株原本枯黄的旱稗,竟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地抽出了一小截鲜嫩的新叶。
第三日,他循着那股愈发明显的焦灼气息,进入了一处偏僻的山坳。
一座废弃的巨大窑场赫然出现在眼前。
还未靠近,一股燥热之气便扑面而来。
窑场的炉膛内,竟还残留着暗红色的余烬,仿佛一颗尚未完全冷却的心脏。
窑壁之上,刻满了无数扭曲怪诞的符文。
这些符文非儒非道非佛,笔画狂乱而尖锐,不像刀刻,倒更像是有人拿着无数烧红的针尖,在墙壁上疯狂、杂乱地刺戳而成。
赵篾匠没有急着探查,他绕着窑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窑基一角。
他举起那根探路的竹竿,对着坚实的窑基轻轻一叩。
“咚。”
声音不大,但传入他耳中,却不像是敲在死物上。
自地下深处,竟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一头被囚禁的洪荒巨兽,在牢笼中愤怒地嘶鸣翻滚。
他猛然醒悟!
那伙人根本不懂什么地脉医道,他们只是误打误撞,发现用这种高温烈火灼烧特定的地脉节点,可以获得某种蕴含庞大能量的“地火金精”。
他们这种行为,在真正的地脉医者看来,就如同一个疯子拿着一捆烧红的钢针,对着一个活人胡乱猛扎!
这哪里是炼宝,分明是在大地上扎出了千疮百孔的“乱针”!
地气被强行截断,灵气逆冲,火焰乱窜,才会导致草木尽枯,生机断绝。
若任由这处“乱针死穴”继续存在,不出三年,整片山域的地气都将被其吸干耗尽,彻底化为一片赤地千里的不毛死土!
他没有选择捣毁这座窑炉。
毁掉它,如同拔掉病人身上的乱针,虽能暂时止痛,却会让本已逆冲的地气彻底失控,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他从竹篓中取出一大包晒干的艾绒,小心地塞入炉膛的几个主要通风口,随即点燃。
这不是攻击,而是“温和灸”。
他要借助艾草纯阳的烟气,顺着这些通风口渗入地下,探查清楚这片被搅乱的地脉,究竟是如何走向的。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亮。
弥漫在窑场周围的艾草烟气,在持续燃烧了一天一夜后,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不再是四散飘荡,而是诡异地凝成了一条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的烟线,如同一条被驯服的灵蛇,笔直地指向窑场后方的一面陡峭断崖。
赵篾匠精神一振,立刻攀上湿滑的岩壁。
在离地约三丈高的崖壁裂缝中,他看到了那烟气的终点——半截卡在石缝中的青铜残针。
那针身不过三寸,通体覆盖着斑驳的铜绿,看似平平无奇。
但当赵篾匠靠近时,他体内的气血竟不受控制地随之微微共鸣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拂去表面的尘土,一行细如蚁足的铭文显露出来——天禄阁,庚寅年制。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天禄阁!
这是前朝皇室御用的医具监造机构!
此针,竟是百年前医道圣手,“针绝”李青针的随身七针之一!
史书记载,当年长安兵乱,李青针为护送皇室出逃,与叛军激战,随身携带的七枚神针失散了四枚。
没想到,其中一枚竟落在了这穷山恶水之中!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被遗落于此地地脉的“气眼”之上,百年来受地气滋养,竟已脱去凡胎,化作了一枚蕴含灵性的“地灵针”!
它并非被动遗落。
赵篾匠瞬间明悟,这枚针,是李青针当年有意插在此处!
他定是早已察觉到此地之下地火暗藏,有暴走之患,故而以自身神针为“定海神针”,镇压于此。
赵篾匠神色肃然,对着这枚残针,竟然后退三步,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以额头轻轻触碰冰冷的针身,一股庞杂而悲悯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李青针当年种下的“地应针”母株,并非为了炫耀神通,更不是什么祥瑞显圣,而是一个跨越百年的呼唤——呼唤能够读懂大地脉络的守脉之人,前来处理这个他已无力回天的隐患!
第五日黄昏,赵篾匠说服了附近山村的村民,发动数十人,运来大量的石块与泥土。
他没有让人用常规的砖石水泥去封堵窑炉,而是指导众人,按照医书中“补肾填精”的古法,将陈年的腐叶、山泥与他随身携带的药渣混合,一层一层地夯实在窑口周围。
每夯实一层,他都会在其中埋入九根特制的艾柱,此为“隔物灸”之术,用以温养和引导地气归位。
最后,他在被彻底封死的窑顶之上,亲手栽下了七株从“地应针”母株上分出的子株。
它们的根系一接触到混合了药渣的泥土,便疯狂地向下生长、缠绕,如同无数根倒钩,将封土与大地牢牢地缝合在一起。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理解他的行为。
面对疑惑,赵篾匠只说了一句:“这不是在盖房子,是在给咱们脚下的大地,缝合一道快要烂穿的伤口。”
当最后一株蓝花在暮色中稳稳落地,奇变陡生!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大山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那被封死的窑炉旁,坚硬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股浑浊的水流猛地喷涌而出!
紧接着,那水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浊转清,最终化为一道清澈甘冽的泉水。
更令人震惊的是,泉水之中,竟浮出了几片残破不堪、险些被烧成焦炭的竹简。
赵篾匠抢上前去,小心地将竹简捞起。
上面的字迹虽已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他苦寻多年,早已失传的《针经·地络篇》!
第六日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
赵篾匠孑然立于新生的泉眼之畔。
他俯身望向清澈的水面,水中的倒影却让他瞳孔一缩。
那倒影,并非他自己,而是一位身着古朴长袍、负手而立的清瘦老者——正是医道圣手李青针的模样!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刚刚结出的、饱满的蓝花种子,轻轻放入水中。
水流仿佛有了生命,立刻打了一个旋,载着那枚种子,沿着新开辟的溪道,坚定地向着西南方向蜿蜒而去。
水面倒影中的李青针,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微微颔首,随即袖袍轻拂,指向了西南方更远处,那云雾缭绕的连绵群山。
直到此时,赵篾匠才终于缓缓开口,仿佛在对倒影说话,又仿佛在对自己低语:“您要我治的,从来都不是病。”
他顿了顿,
“是遗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中的倒影如烟般消散。
晨光穿透薄雾,照在清泉之上,映出了水下不可思议的一幕——无数新生的植物根系,正交织成一张绵密无比的金色网络。
而在那网络之中,一点微弱的光芒,正沿着水流的方向,缓缓移动。
那是第一颗自行迁徙的“地应针”种子,它承载着百年的嘱托与新生的希望,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征途。
赵篾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郁结尽去。
他知道,这里的危机已经解除,但李青针最后指向远方的动作,以及种子前行的方向,都预示着他的旅程远未结束。
他迈开脚步,沿着新泉向上游走去。
这条由他亲手“催生”的溪流,将引领他走向何方?
他不知道。
但他脚下的土地,那张由无数根系织成的活络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