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阴郁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天色沉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铅灰色的云絮层层叠压,沉甸甸地悬在低空,仿佛下一刻就要兜不住那满腹的雨水,倾泻而下。山风在山坳间尖利地呜咽着,比往日更显狂暴,卷着沙砾和枯黄的落叶抽打着人脸,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猎猎翻飞,紧贴在身上。井生刚在井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摇上小半桶水,粗糙的麻绳勒得掌纹生疼。水桶沉甸甸地坠着胳膊,他重重喘了口气,粗布衣裳下瘦削的胸膛起伏着,盘算着这点水晚上煮粥勉强够用。他刚直起酸痛的腰背,一抬眼,就瞥见村口那条被车轮碾得沟壑纵横的黄土路上,一胖一瘦两个穿戴齐整的中年男人,正不紧不慢地踱进来。他们的脚步踩在碎石和干土块上,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在这空旷的风声里格外刺耳。
这两人衣着光鲜,尽管鞋帮和裤脚都不可避免地沾了些赶路的尘土,但那衣料的质地,光滑细腻,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绝非村里人惯穿的粗麻或土布,分明是上好的细棉,甚至可能是绸缎。那胖子生得面皮白净,一张圆团团的脸盘上堆着几道天生的笑纹,看着一团和气。他双手稳稳当当地托着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罗盘,边走边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盯着那微微颤动的指针,时不时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精明地扫视着周围起伏的山势和破败的村落。瘦子则截然不同,面色沉静如水,不见波澜,一身深色的长衫浆洗得笔挺,衬得身形格外清癯挺拔。他一手捧着一卷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旧书册,另一手捏着一支细小的毛笔,时不时低头,用笔尖在随身携带的小砚台里蘸点墨,从容不迫地在书页空白处记录下几笔,一派渊博斯文的学者风范。
闭塞的山村难得见到生面孔,几个在泥地里打滚、光着屁股蛋的娃娃被吸引过来,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缀在他们后面瞧新鲜,一会儿躲在大槐树后探出小脑袋,一会儿又你追我赶地跑开,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未经世事的天真与好奇。
那胖子目光如电,几乎立刻锁定了井边的少年和那口斑驳的老井。他眼睛微微一眯,脸上的笑意仿佛又浓了几分,脚步明显加快,衣袍的下摆在疾风中呼呼作响,几步就跨到了井生面前。“小哥,叨扰了。”胖子拱了拱手,语气倒是十足的客气,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放低的温和,“劳驾问一声,这里可是石疙瘩村?”
井生放下沉重的水桶,桶底撞在井沿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点了点头,带着山野少年特有的警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不速之客,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你们…找谁?”他敏锐地察觉到,胖子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眼角的余光却像钩子一样,若有若无地扫过老井粗糙的井沿和那黑洞洞的井口,仿佛在搜寻着什么被遗忘的痕迹。
“我师兄弟二人乃是云游四方的地理先生,此行专为勘察山川地理,推演风水龙脉。”胖子依旧笑呵呵地答着,眼神却像粘在了井上,手指无意识地、带着几分珍视地摩挲着罗盘冰凉的铜质边缘,“小哥,看这井的模样…怕是有些年头了吧?井壁的石缝里都爬满了青苔,古意盎然,定是村里的老物件了。”
井生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手心沁出薄汗,黏腻腻的。他含糊地应道:“就是个老水井,村里老老少少都指着它吃水,年头是久了点,可也没什么特别。”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底气。
那一直沉默的瘦子此时也踱步过来,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绕着井台沉稳地走了一圈,步履无声,目光却锐利如刀锋,一寸寸刮过井壁的每一道纹路。忽然,他蹲下身,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精准地从井沿一道深陷的石缝里,小心翼翼地抠下一点深褐色、几乎发黑的湿泥。他将泥土凑到鼻尖前,极其仔细地嗅了嗅,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形成一个川字。接着,他用拇指和食指将那点泥土捻开,对着阴沉天色下透出的些许惨淡阳光,凝神细看。随即,他抬起眼,与胖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眼神,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丝凝重瞬间又隐没在平静的面容下。
胖子脸上的笑容像被点亮了,更加热络地转向井生,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点诱哄的意味:“小哥,这井水想必是极好的吧?甘甜清冽?我们走了半日山路,嗓子眼干得冒烟,不知能否讨碗井水,润润喉咙?感激不尽。”
井生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拿起挂在桶沿的旧水瓢,从自己刚打上来的桶里舀了浅浅半瓢水递过去,几滴水珠顺着瓢沿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被吸走。胖子连忙接过,却并不急着喝,而是先将水瓢举到眼前,对着灰蒙蒙的天光,极其认真地观察着水的色泽和澄澈度,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鉴赏稀世珍宝。片刻后,他才将水瓢递给旁边的瘦子。瘦子接过,同样先是凑近鼻端,鼻翼微微翕动,深深嗅闻,随即也极轻地点了下头,面色显得比方才更加凝重,仿佛确认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好水!果然是好水!”胖子这才像是得了准信,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由衷的赞叹,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喜,“清甜甘冽,直沁心脾,非同凡响!师兄,你说是不是?”他转向瘦子。
瘦子只从喉间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地黏在那幽深的井口上,仿佛那黑暗深处有什么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心神,久久无法移开。
井生心中那面不安的鼓被擂得震天响,只想赶紧送走这两个瘟神,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急促:“井水也喝了,二位先生若是问完了路…”
“小哥莫急,”胖子连忙打断他,脸上堆着笑,动作却飞快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几枚温热的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井生手里。那铜钱还带着胖子身上的体温,甚至能感到他指腹的微汗。胖子顺势凑近了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亲昵气息,几乎喷在井生耳边:“实不相瞒,我师兄弟二人游历至此,并非只为问路。乃是受此地奇特的山脉走势所引,此间隐隐有聚气藏风之象,恐有宝穴潜藏,也就是俗话说的‘龙穴’。小哥世代居住于此,可曾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传说?或者…这口老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他的目光紧紧锁着井生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
井生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捏在掌心里那几枚温热的铜钱瞬间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想甩开。心跳如密集的鼓点,重重敲打着他的耳膜。他用力地摇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哑:“没…没听过什么传说!这井就是口打水吃的老井,能有什么不寻常?”他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悸动,眼神慌乱地瞟向别处,不敢与胖子对视。
一直沉默的瘦子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语调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井沿青苔,色泽深异,近乎玄墨,绝非寻常水汽所能滋养。井口溢散之气,清凉中隐带一丝温润回甘,此乃地脉阴阳二气交汇之眼方有的迹象。”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转向井生,目光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心底,“小哥常年饮用此水,可曾察觉身体有何异状?或是…夜深人静之时,可曾窥见井中水影,映出过…非同寻常之物?”
井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头顶,后背的寒毛瞬间根根倒竖,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里衣。他强作镇定,脸上硬生生挤出几分乡下少年特有的懵懂和茫然,嘴角僵硬地向上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啊?水…水就是解渴用的呗…晚上?晚上黑咕隆咚的,谁吃饱了撑的跑来看井啊?不怕…不怕掉下去么?”他慌乱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草鞋尖,仿佛那里有答案。
两个风水先生又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盘问了几句,见这少年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一问三不知的懵懂模样,彼此对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胖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既如此,便不打扰小哥了。多谢你的水。”说完,便和瘦子一起转身,沿着来时的黄土路往回走。瘦子临走前,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那口井,才迈步离开。
井生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两个背影在呼啸的山风中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村口土路那个长满荒草的拐角。他攥着铜钱的手收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铜钱和掌心,黏腻冰凉的感觉让人极度不适。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竖起耳朵,凝神屏息,一直等到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被风声吞没,完全消失不见,才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如狸猫,闪电般将胖子塞给他的其中一枚铜钱投入井中。铜钱划出一道微弱的弧光,落入幽暗的水面,发出“叮咚”一声轻响,水花轻溅,随即迅速被黑暗吞没。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重归平静的井口,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翻涌上来,瞬间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