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安宁市幸福路c座楼下，一辆白色轿车安静地停在斑驳的树影里。
车门打开，两条长腿先后迈出。先下来的女孩一身简单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勾勒出性感高挑的身形，头发随意扎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整个人洋溢着蓬勃的活力。
紧随其后下车的人则是另一种风情。米白色连衣裙长及脚踝，领口绣着细碎的珍珠，气质温婉沉静，柔和的气场无声弥漫，连周围嘈杂的市声仿佛都沉淀了几分。
“黎老师，就是这里……跟我来吧。”杰西卡指了指眼前这座有些年头的商业楼，语气轻快。
黎非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略显陈旧的楼体，安静地跟在杰西卡身后踏上了楼梯。
刚到四楼转角，一股艾草混合着药油的气味飘来。一家挂着“吴氏理疗”招牌的店铺门口，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男人正提着袋子准备进门。
男人三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听见有人上楼，专门一看是杰西卡，瞬间眼睛一亮，一口夹杂着沪腔的普通话劈头盖脸砸过来：
“哎呦小杰呀！侬总算回来啦！阿拉以为侬跟侬师父一道跑路咯！几天没开门，生意勿要太好做哦？”
是开理疗馆的吴老板。
杰西卡脚步一顿，故意学着他的腔调，故意拖长了尾音，夸张的说道：“是——的——呀，吴老板！我师父那个人哦，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被人家老公追上门砍啦！躲风头去啦，没影了呀！”
吴老板嘿嘿一笑，目光飞快地在杰西卡身后的黎非身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又赶紧收回，搓了搓手：
“哦哟，那你现在还有地方去伐？要不……跟我好啦？我店里正好缺个前台……”
“这话你也敢说哦？”杰西卡夸张地瞪大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你不怕周姐把耳朵给你撕下来蘸酱油下酒啊？”
吴老板下意识脖子一缩，立刻噤声。
杰西卡眼疾手快，闪电般出手，一把从他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两个桃子，不由分说塞到黎非手里，随即扭头冲店里脆生生地喊：
“周姐！周姐！快来管管你家老吴啦！他又在调戏未成年少女啦！”
听到声音，一个身影立刻风风火火地从店里冲出来：“哎哟小杰啊！几天不见，担心死我啦！你师父呢？”
她拉着杰西卡的手，目光关切地上上下下打量。
“跑路了。”旁边的吴老板闷闷地插嘴，眼睛盯着杰西卡手里抢走的那个桃子。
“跑路也轮不到你操心！”周姐没好气地剜了自家男人一眼，“你瞅瞅你那德性，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呀？店里艾草没啦，还不快去进货，杵这儿丢人现眼？”
随后，转头又对杰西卡换上笑脸，热情洋溢：“小杰，侬吃饭没得？姐中午炖的肉……”
“谢谢周姐，”杰西卡笑着摆摆手，指了指身边的黎非，“我和我朋友已经吃过了。”
周姐这才把目光完全投向黎非，仔细一打量，又是一阵惊叹：“哦哟……这位小姐好气质……”她目光在黎非和杰西卡之间来回扫视，压低声音凑近杰西卡，“不会是你师娘吧？”
杰西卡狡黠地眨了眨眼，也凑近周姐耳边，轻声说：“曾经是。”
“啧！”一旁的吴老板刚好听到，酸溜溜地嘟囔了一句，“他还艳福不浅嘞……”
随即撇撇嘴，向楼下走去。
推开504室那扇略显单薄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灰尘、陈旧纸张、隔夜咖啡渣的味道扑面而来……散落一地的文件，滚在墙角的空饮料罐，堆在茶几上的空零食袋……确实乱得像刚被小型台风扫荡过。
眼前的景象让杰西卡也忍不住扶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黎非说：“黎老师，你先找地方坐，我收拾收拾就好。”
说着，她一脚踢开脚边一个滚过来的空可乐罐。
“我帮你吧。”黎非的声音很轻，目光扫过这个张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凌乱的文件堆成小山，墙上钉满照片和潦草的线索图，角落里散落着画笔和调色板……她的视线很快被房间中央那张与周遭混乱格格不入的豪华老板椅吸引。
宽大的椅背包裹着舒适的头层牛皮，在从蒙尘窗户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下泛着低调温润的光泽。椅背上随意搭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懈的黑色纯棉t恤。还有领口处沾着的几片干枯、已经发硬发脆的钛白色颜料碎屑，瞬间将黎非的记忆拉回到大学的那些年。
“他总说，”杰西卡靠在沙发上，撇了撇嘴，一脸嫌弃道，“屁股底下舒服了，破案才有灵感。去年冬天冷的要死，他把唯一一台小太阳让给了我，自己裹着三条毛毯窝在这椅子里，冻得嘴唇发紫，还嘴硬说什么‘只要屁股不冷，脑子就转得动’……蠢死了。”
黎非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却并未离开那件旧t恤，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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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前，茶园包间。
“所以，叶姿姐的事，这么多年，你从没过去，对吗？”
黎非缓缓点头，指尖摩挲着温凉的青瓷杯壁，留下浅浅的水痕。
“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似乎师父也不知道你们原来关系这么好。”杰西卡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不仅他不知道，我其实也不知道。”黎非微微一笑，目光里带着怀念的神色，“好像突然有一天，她就毫无征兆的闯入了我的生活。约我一起吃饭，逛街，去图书馆，甚至晨跑……像一颗热情的小太阳。”
“直到后来……当我无意中知道她对张夏的心意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苦涩，“我竟然一度以为她接近我是有目的的……我错了。她的情感，是那么炽烈，那么真诚。我不该那么想她。”
她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连我一个女生都抵抗不了她那样的热情和真诚，如果被他知道了她的心意，会不会……”
“这些自私的猜疑，就是这场悲剧的基石，都怪我。”她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仿佛承载着七年的愧疚。
“黎老师，别……别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杰西卡站起身来，背对着黎非走到窗边，声音有些闷，“这也许是……人性里很难避免的弱点吧。”
她转过身，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你知道吗？我和师父以前接过一个案子。委托人是个985硕士，才貌双全，拿过不少奖。毕业后，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大城市顶尖公司的高薪工作，回到了我们安宁那种小地方。”
她顿了顿，模仿着张夏那种刻薄又精准的语气，“用我师父的话说：那男的普通得……蚊子叮他一口都嫌味淡。”
听到这个形容，黎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是，这毒舌的话，的确像是张夏能说出来的。
“但是啊，”杰西卡继续说，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那女人就是害怕，患得患失得要命，非要委托我们去跟踪她男朋友，一周三次，风雨无阻，生怕他爱上别人。这活儿我们干了快半年。要不是最后穿帮了，我估计现在还在盯着呢。”
“那是……怎么被发现的？”黎非轻声问，带着一丝好奇。
“盯人这种苦差事当然是我来干啦。”杰西卡耸耸肩，气带着点无奈，“一周三次呢，半年就是七十二次……那男的终于发现好像最近总有个姑娘在他家楼下、公司附近晃悠，还时不时的注意他，他竟然以为……我暗恋他！非要加我微信，还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约我吃饭看电影……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暴露委托关系了。”
她叹了口气，想起失去这么个虽然麻烦但还算稳定的长期饭票，语气里还真切地带着一丝遗憾。
“那……不是证明那个女人的担心是对的呀？”黎非轻声反问。
“黎老师，你跟我想的一样！”杰西卡眼睛一亮，随即又认真起来，“但我想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像她那么优秀的人，就像你一样！师父说，你曾经是英语系的系花呢……为什么会把自己困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惧里？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价值，系在一个‘味淡’的男人身上？”
她清澈的目光直视着黎非，“我要是像你这么漂亮，这么厉害，我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纠结里……当然啦，我也没觉得自己差到哪里去。”
她不忘补充一句，带着点小骄傲。
“你的确很漂亮啊。”黎非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脸庞，由衷地说。
“谢谢黎老师，”杰西卡笑了，随即又故意板起脸，模仿张夏那副懒散又挑剔的样子，“可是我师父从来不这样觉得！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麻烦精加饭桶……可能……”
她拖长了音调，意有所指地紧盯着黎非，狡黠地眨眨眼，“他遇到过更好的吧。”
黎非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帘，避开了杰西卡促狭的目光。
沉默在残留的茶香中蔓延，带着带着坦白后的疲惫，和一丝微妙的亲近感。
不知不觉，快到中午了，二人就在这个茶园里简单的吃了一顿午餐后，黎非想起来，问道：“今天你还有什么打算？”
杰西卡想了想：“我想回一趟安宁，回我们事务所去收拾一下。那地方再不整理，过几天回去，恐怕真得给老鼠搭窝开派对……”
她顿了下，抬头看向黎非，眼神带着一丝试探和邀请，“对了，黎老师，你想不想……去看看呢？”
去事务所？去看看那个他生活、工作、留下无数痕迹的地方？黎非的心轻轻一颤。
她看着杰西卡，缓缓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抹复杂又带着释然的浅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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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从来不谈叶姿姐的事，仅仅只是因为愧疚吗？”杰西卡的声音将黎非回忆中拉回眼前的杂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揉皱的废纸，利落地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愧疚吗？有的吧……但也许，更深层的原因，是害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会把叶姿的死怪罪到自己身上吧。
那种可能被他厌恶的恐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深处。
杰西卡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简单的疑问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黎非一下。
是啊，为什么总是患得患失，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竖起心防，把别人当作假想敌？对叶姿如此，对张夏也是如此，甚至第一次见杰西卡……也是如此。
黎非沉默了片刻，目光终于艰难地从那件旧t恤上移开，转而看向窗外。
半晌，她才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盛满了年少的迷惘：
“那时候太年轻，太傻了，把感情看作一场非赢即输的战争。她那么热烈，像盛夏的阳光，能融化一切；而我……却像一潭静水，无趣得很……”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他第一次约我去看电影，是去看《复仇者联盟》的首映。那些英雄飞来飞去，我看得云里雾里，散场回去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地给叶姿打电话，故意剧透情节，两个人隔着电话笑得前仰后合……那些笑声，我都听在耳朵里。我想，他们才是能聊到一起的人。”
她顿了顿，回忆的潮水继续涌来，“他第一次约我去爬山……那座山，他也曾兴致勃勃的告诉过我他向往很久了……我却从没有当回事，只是跟着他去了。直到山顶，他在寒风中搓着手，满怀期待地等着日出……我却无意间，在那些许愿的铁链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那是叶姿曾留下的同心锁，上面刻着的，是他俩的名字……”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也就是那一刻，我知道了叶姿的心意，我开始慌了。她懂他那些奇怪的兴趣点，懂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就像那天的日出一样，突然就撞进眼里，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张夏，在我俩中间……一定选择她。”
黎非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也很耀眼啊。”杰西卡语气笃定，认真的看着她，“师父跟我说过……关于那节公开课，站起来回答问题的你是那么自信……那么的光芒万丈，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就是那一刻，他被你完全吸引了……”
“他那个人，要是真喜欢谁，才不管对方是火是水是冰山还是火山。你看他那椅子。”杰西卡指了指那张豪华老板椅，“明明都穷得快喝西北风，偏要买这么贵的，就知道他这人有多认死理。认定了，就是认定了。”
黎非被杰西卡的话逗笑了，眼角的微红还未完全褪去，笑意却真真切切地漾开：“也是……他一直这样。看着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固执。”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件旧t恤上，这一次，带着一丝温柔而释然的怀念，仿佛在透过它，与那个固执又让她牵挂的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两人默默收拾着房间，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蒙尘的玻璃窗，在飞舞的灰尘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将凌乱的事务所染上一层虚幻的暖金色。
杰西卡把最后一摞过期宣传单用力塞进柜子角落，黎非则站在那张老板椅旁，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件旧t恤的袖口。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和微凉的质感，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他的气息。这个小小的触碰，像是一个迟到了七年的、无声的告别。
“好啦，大功告成！”杰西卡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带着解脱般的轻松，“黎老师，为了表达我的感激，我决定请你去吃我最爱的陈记大包子！然后咱们趁太阳还没下山，早点赶回天临。”
下楼时又碰见周姐，她不由分说地硬塞给她们一大兜刚煮好、还冒着热气的盐水花生：“拿着拿着！路上垫垫肚子，看你们俩都瘦的！多吃点！”
吴老板则蹲在店门口的阴影里闷头抽烟，看见她们出来，瓮声瓮气地嚷了一句：“喂！小杰！侬师父要是回来了，记得帮阿拉要一下上次帮你们交的电费啊，勿要忘记特！”
车子汇入傍晚的车流，窗外飞速掠过的街灯和模糊的夜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带。车厢内一时寂静，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
杰西卡专注地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一颗花生。沉默良久，她忽然听见身边的黎非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洞悉后的平静：
“谢谢你，杰西卡……困扰了我这么多年的问题，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灯火，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
“一个人心里的位置，总归是有限的。如果被另一个人占满了。那么别人就永远进不去，他自己……也出不来。”
杰西卡捏着花生的手指微微用力，发出细微的“咔”声，花生壳裂开一条缝隙。她没有接话。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花生壳被轻轻捏碎的细微声响，如同某种心事的余音。
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流转的光影映照着黎非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一段早已尘埃落定、却依旧留有温度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