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墟之上,风如刀割。
陈凡踏上第一阶青铜阶梯,脚下青砖轰然崩裂,一道血色姓名浮现——“林昭,仁济天下,诛”。
那字迹扭曲如蛇,在尘烟中挣扎片刻,便被无形之力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二步落下,又是一声低沉的震响。
“苏挽舟,布道万城,斩。”
名字刚现即灭,却带着滔天怨怒,在空气中留下残音回荡。
陈凡瞳孔微缩,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他不是第一次见死亡,但这种连魂魄都被彻底抹除的“诛”与“斩”,是比轮回更残酷的终结。
第三步。
“白砚秋,以爱化劫,焚。”
这一次,名字尚未散尽,竟有一缕灰烬从虚空中飘落,落在陈凡肩头,灼得皮肉滋响。
他没有躲,只是缓缓抬头,望向阶梯尽头那片吞噬星光的黑暗。
风铃童子的残音再度响起,三声短促凄厉,像是从九幽深处挤出的最后一口气。
“每一阶……都是真仙的尸骨。”它低语,声音几乎被狂风撕碎,“你踩的不是路,是葬身者的脊梁。”
身后,柳元甲怒吼如雷:“结阵!燃符!死守火线!”
巡防军七具焦黑尸体横陈于断碑谷口,其余将士咬牙催动最后灵力,将命符投入火焰。
熊熊烈焰腾空而起,化作一道赤红长墙,挡住漫天扑来的梦魇鸦群。
那些乌鸦双目猩红,喙中叼着晶莹剔透的结晶——那是百姓梦碎之后凝成的怨念,是绝望的实体。
一只鸦俯冲而下,爪中结晶爆开,化作尖啸幻影,直刺一名年轻士兵心神。
那人惨叫一声,七窍流血,倒地时手中仍紧握长枪。
可他们还在撑。
为了陈凡。
为了那个一步步走向天穹审判之柱的身影。
阶梯中途,一座半塌的石龛静立于风雨之中。
腐朽藤蔓缠绕着断裂的碑角,一缕黑血顺着石缝缓缓渗出,滴落在枯瘦老妪的舌尖。
她双目空洞,眼皮干瘪贴合,却似能穿透时空。
“你来了。”忘川婆婆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刮骨。
陈凡脚步一顿,未回头,只问:“你是谁?”
“我是吃历史的人。”她舔舐碑血,嘴角溢出漆黑汁液,“千年来,唯有我记住‘功德九逆’——行大善者,必遭天惩;积大德者,终为祭品。林昭救瘟疫十城,反被冠以‘扰乱命数’之罪;苏挽舟传道启民智,朝廷称其‘惑乱纲常’,仙门执刑;白砚秋以情渡劫,感化魔尊自毁修为,却被判‘违逆天序’,魂火焚尽……”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血雾在空中凝成幻影:
一位白衣修士被九道紫金雷霆钉在巨碑之上,四肢扭曲,血肉剥离,却仰天大笑:“若善不可行,那这天……不要也罢!”
光影消散,石龛重归死寂。
陈凡呼吸微滞。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打破规则,是在用功德兑换机缘,逆天改命。
可此刻,脚下每一步都像踏在先驱者的颅骨之上。
原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想“让善有好报”,而是每一次尝试,都被碾成了尘。
“三百年前,玄冥子也是这样走上来。”忘川婆婆喃喃,“他说:‘我要让善有好报。’结果呢?他成了九狱判官,亲手将后来者一个个送上刑台。”
陈凡闭了闭眼。
再睁时,眸底金纹流转,似有功德之力在血脉中奔涌,却又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压制着,无法释放。
碑灵·新芽飘至他身侧,小小的手掌紧紧攥着那片光帚残叶,颤抖着指向阶梯尽头:“那里……有九面镜子。”
陈凡抬眼看去。
九面巨镜悬浮于虚空,镜面翻涌如水,映照出的却非现在,而是过去——那些他曾施以援手之人。
镜中,一个曾受他启蒙识字的农夫,因替村民写状纸控诉贪官,反被诬陷通敌,全家活活烧死在祠堂,孩子哭喊声撕心裂肺。
另一镜里,少女因得他传授医术,救治乡邻无数,却被宗族长老指为“妖女惑众”,绑赴乱葬岗活埋,临终前仍在嘶喊:“我没有害人!我是救人啊!”
第三面镜中,小灰——那只曾伴他三年的灵犬,转世为村中黄狗,每日护孩童上下学。
可一场旱灾后,村民竟将其打杀于桥头,说它是“灾星降世”,血染石板,无人收尸。
“你看。”冷音自镜阵深处传来,一字一句,伴随天穹落下的刑雷,“你给的光,最后都成了烧他们的火。”
玄冥子缓步走出,黑袍猎猎,青铜锁链缠身,每走一步,头顶便劈下一记银紫色雷霆,击在他额前玉印上,发出金属般的嗡鸣。
他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初雪。
“你以为你在行善?”他问,“你知道你救一人,会引发多少连锁因果?你知道你赐予希望,却让他们在无望中死得更惨?”
陈凡沉默。
风停了。
鸦群不再进攻,巡防军喘息着跪倒一片,夜琉璃靠在残碑边,唇已发紫,却死死睁着眼,盯着那道孤绝身影。
小石头趴在石板上,血书早已干涸,只剩三个歪斜的字:别走。
良久。
陈凡缓缓抬起手,撕下左襟衣布。
他蹲下身,蘸着肩头伤口涌出的血,在青铜阶梯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
我认这个账。
陈凡指尖尚沾着血,那四个字却已深深烙进青铜阶梯的纹理之中——“我认这个账。”
风不再吹,鸦群悬于半空,仿佛时间也被这四字压得停滞。
玄冥子立于镜阵深处,瞳孔微缩,似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之人。
他本以为会看到愤怒、不甘,或是虚伪的悲悯,可陈凡眼中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沉静如渊的承担。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陈凡抬手一召。
虚空裂开一道幽影之门,冷雾翻涌中,一道与他身形七分相似的身影缓步走出——归藏影,由愿力凝成,承载他所有未竟之念与赎罪执念的化身。
“去。”陈凡声音低哑,却如钟鸣,“带着《赎罪录》,入第一镜。”
归藏影颔首,手中浮现一卷泛着微光的竹简,其上密布细小符文,正是陈凡一路行善所积功德转化而成的愿力凭证。
它踏入第一面镜中,身影瞬间被火焰吞没。
镜内世界,烈焰焚天。
祠堂化作焦土,农夫一家蜷缩在火海中央,孩子哭喊着扑向母亲,却被倒塌的房梁砸中。
这一幕,曾让陈凡在夜半惊醒数次。
他曾想救,却因修为不足、因果牵连太深而无力回天。
可此刻,归藏影穿过火墙,单膝跪在那即将消散的灵魂前,将一支墨迹未干的笔塞入他颤抖的手心。
“你说你不该识字?”归藏影的声音如风穿林,“可你教的那个七岁孩童,后来写了《耕道经》。十年后大旱,十万饥民靠它活命。”
农夫猛然睁眼,灰烬般的面容上滚下两行血泪。
“……真的?”
“千真万确。”归藏影轻声道,“你的字,没白教。”
灵魂剧烈震颤,火焰忽然静止。
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自他胸口升起,穿透镜面,化作一丝愿力流光,落入陈凡心口。
那一瞬,他体内压抑已久的功德之力微微松动,金纹在血脉中一闪即逝。
“轰!”
第一面巨镜炸裂,碎片如星雨坠落,在空中燃成灰烬。
玄冥子冷笑出声,青铜锁链哗啦作响:“破一镜易,破人心难。你以为一点回应就能洗清罪业?这些记忆不是幻象,是千万人因你‘善举’而坠入绝望的真实回响!”
话音未落,他双手骤扬,第二重镜阵轰然开启。
整座天墟开始逆向旋转,苍穹崩裂,无数扭曲的记忆洪流自九天倒灌而下——有哭嚎、有诅咒、有临终前嘶吼的“为什么救我”!
那些曾被陈凡救助之人,在后续命运中遭受的背叛、迫害、灭门之祸,尽数化作精神冲击,直逼识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柔光撕裂黑暗。
夜琉璃靠在残碑之上,十指深深抠进石缝,黑纹已爬至脖颈,可她咬破舌尖,以精血催动双生契最后一丝力量。
一道情念之音,穿越层层封锁,悄然落入陈凡识海:
“别忘了……你最初是为了让我笑。”
风铃童子突然尖鸣五声,灰烬凝聚成环,震荡不休——
“斩道雷罚,七日将临。”
而在阶梯最深处,九狱神碑轮廓终于显现,通体漆黑如墨,碑底一行小字若隐若现:
“凡立新律者,必先碎己。”
陈凡站在未熄的火光里,望着第二面镜中翻涌的混沌,眸底金纹缓缓流转。
而是他自己,最不敢面对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