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割裂天幕。
陈凡脚踏虚空,一步落下青云宗山门。
承愿杖悬于身后,幽蓝微光流转,冰丝缠绕的短柄轻轻震颤,似有所感。
他尚未站稳,一道瘦小身影已从山道尽头狂奔而来,脚步踉跄,几乎扑倒在雪中。
“师父!”
小石头跪了下去,双膝砸进冻土,双手高举过头——那是一截焦黑断裂的帚柄,边缘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他盲眼紧闭,泪血顺着脸颊滑落,在苍白脸上划出两道猩红。
“藏经阁……它在吃人!”声音嘶哑,带着孩童独有的惊恐与笃信,“我听到了……好多声音在哭,说‘你还记得吗?你说会救我们的’……可没人来!只有它,一点点地……吞进去!”
话音未落,大地骤然一沉。
轰——!
整座青云山脉如遭雷击,地脉翻涌,灵气紊乱。
藏经阁方向腾起一股灰黑色雾气,如同巨兽苏醒吐息,迅速弥漫向四野。
那些雾气并非寻常怨气,而是由无数扭曲面孔凝成: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哀嚎无声,更有甚者唇齿开合,诵念着早已失传的清心咒。
可那咒语出口,却化作刺骨讥讽:“善哉善哉,贫道此举,皆为苍生。”
“我杀十恶不赦之徒,怎不算功德?”
“你不修边幅、不清心寡欲,如何证道?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陈凡眉心剧跳,识海之中,律影缓缓睁眼。
那不是幻象,也不是分身,而是一枚自他踏上行善之路起,便以每一次真心相助、每一分不求回报的付出所凝结的道果投影。
它无神通,不增战力,不通法术,却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伪饰——专判“伪善”。
小灰低吼一声,麒麟真形四蹄镇地,周身浮现古老篆文,金光洒落,映照出怨息本质。
那一张张狰狞面孔下,竟全是曾经名动一方的“正道修士”:某位号称斩妖三百不留余孽的执法长老,实则借清剿之名屠村夺宝;那位慈眉善目的传功长老,曾拐卖七名童男童女献祭邪阵,只为突破瓶颈;还有那平日里讲经论道、口吐莲花的执事弟子,暗中豢养阴傀,以活人炼魂……
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披着“济世度人”的外衣,把善行当作升阶资粮,将慈悲化为修行工具。
如今封印松动,规则真空,百年积怨乘隙而出,反噬宗门根基。
阿芜站在石阶上,莲芽在胸口微微发烫。
她仰头望着那片翻滚的怨云,声音轻得像风:
“它们说……你写的规矩太暖,烫伤了他们的冷心。”
陈凡沉默。
寒风吹动他的衣角,承愿杖静静悬浮,杖尖垂落一缕冰蓝流光,仿佛也在倾听这荒谬又真实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声癫狂大笑撕裂长空。
“哈哈哈!烫伤?我辈修道之人斩奸除恶,逆天改命,本就是与天地争一线生机!杀几个凡夫俗子,毁几座破村烂庄,竟也成了罪?!”
一名老者踏空而出,白发凌乱,道袍染血,正是当年主持北境清剿的元婴老长老。
他指着陈凡,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我杀十恶不赦之人,岂非积德?!你今日立什么新律?要让我们这些为宗门流血拼命的老骨头,跪着认错?!”
风止,雪停。
万籁俱寂。
陈凡没有看他,只是缓缓闭上双眼。
识海深处,律影迈步而出。
无形无相,落地无声,却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屏息。
它通体漆黑,轮廓模糊,唯有一对眸光清澈如初雪,映照众生心迹。
它走向那老者。
一步,雪落不沾身。
两步,空中浮现出三年前柳家庄的火光。
三步,一个白发老者手持玉简冷笑,挥手引火焚村,口中还念着“此地藏匿魔修余党,当以雷霆手段净化”。
画面继续展开——六个孩子躲在祠堂角落,最小的不过五岁,抱着一只破旧木马,颤抖着喊:“爷爷……您不是说要教我练剑吗?”
火焰吞噬一切。
而老者的储物戒中,多了一枚刻有《玄阴诀》的玉符。
律影停步,面对老者,虽无口,声却自九天降下:
“你在三年前,为夺《玄阴诀》,火烧柳家庄,灭口七十三人——其中有六个孩子,临死前喊你爷爷。”北风凝滞,天地如冻。
律影踏出第三步的刹那,整座青云山脉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按下了静止之印。
那老者脸上癫狂的笑容僵在唇边,瞳孔骤缩,像是看见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不是刀剑,不是雷霆,而是自己心底最深处、连神魂都试图遗忘的真相,被一寸寸剥开,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不可能!”他嘶吼,元婴之力轰然爆发,金丹境以下修士纷纷跪倒,山石崩裂。
可那道漆黑身影却纹丝不动,脚下蔓延而出的透明律纹如蛛网铺展,无声无息地缠上老者的足踝。
一道虚影浮现半空:三年前柳家庄,火海滔天。
老者站在村口,手中玉简便记录着七十三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一一勾销。
画面中,他还笑着对身旁副手说:“记好了,上报宗门——魔修作乱,全村皆染邪气,格杀勿论。”
“你上报的是‘清剿魔患’。”律影的声音自虚空落下,不怒,不厉,却如冰锥刺入骨髓,“但你心里,只想着《玄阴诀》。”
老者浑身剧颤,额头青筋暴起,猛然喷出一口精血。
他想逃,却发现四肢如陷泥沼,每一寸经脉都被那律纹锁住——不是法术压制,而是心魔反噬。
他的道基在动摇,因为他一生坚信的“大义”,此刻被证明不过是披着善皮的恶欲。
“我不是伪善!我是为宗门!”他咆哮,双目赤红。
律影未答,只是又迈出一步。
律纹扩散得更快了。
藏经阁外广场上,数十名弟子接连倒地。
有人抱头惨叫,有人疯狂磕头,更有几个执事模样的人浑身抽搐,七窍渗出血线——他们曾以“试炼”之名驱使杂役赴死,以“清理门户”之由铲除异己,甚至借“赈灾”之机搜刮民财。
那些平日里高谈仁义道德的身影,在律影面前无所遁形。
一名灰衣小弟子瘫坐在地,泪流满面:“我……我只是怕被瞧不起,才跟着赵林师兄欺负陈凡……我真的以为他低贱……可他说的‘随手帮人’……原来是真的……”
赵林本人早已跪伏在雪中,额头抵地,不敢抬头。
他曾讥讽陈凡“装善人博同情”,如今却在律影照映下,看见自己为争一头灵兽幼崽,设计陷害同门致其坠崖的画面反复闪现。
人心如镜,照见即碎。
陈凡立于高台,承愿杖静静悬于肩侧,冰蓝微光流转不息。
他没有动用任何神通,没有念一句咒语,只是站着,目光扫过每一张扭曲的脸。
他的沉默比雷霆更重。
终于,当最后一道怨息在律影脚下消散时,天空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不是雷劫,不是天罚。
而是金雨。
细密如尘的金色光点自九天垂落,带着温润暖意,不入体,不增修为,却让每一个被雨水沾湿的人都心头一颤。
那是百万凡人心底默默念出的感激、敬仰、希望——汇聚成愿力结晶,洒向这片曾被伪善玷污的土地。
阿芜仰起脸,任金雨落在她枯莲重生的胸口。
泪水滑下,滴在泥土里:“他们开始信了……真的有人,不图回报,只为‘好’而做好事。”
小灰昂首长吟,麒麟真形周身金纹闪耀,仿佛回应这人间初生的信仰。
就在此刻,混沌边缘,一道残影冷笑浮现。
紫微子残魂藏于虚空裂缝之中,眼底尽是讥诮:“你以为这就完了?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揭穿别人的假面……而是当你成为‘天’之后,还能不能低头看一眼泥里的蝼蚁。”
话音未落,远方群山之外,一座新建庙宇悄然坐落于凡人城镇中央。
庙门匾额写着三个烫金大字:陈师庙。
香火鼎盛,烛火摇曳。信徒跪拜如潮,低声祈愿不断:
“求您让我儿子考中仙籍……我愿捐十年阳寿。”
陈凡眸光微动,望向那袅袅升起的烟火方向,握紧了手中的承愿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