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整理好衣袍,脸上恢复成那个精明沉稳的江南富商“沈远”时,前厅的品鉴会已进行到一半。
林远道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恨意,因她是柳常元的女儿,一丝难以言喻的牵连,因她是林婉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贵客临门,沈某有失远迎,还望摄政王殿下与柳娘子海涵。”
柳晴晚强迫自己冷静,屈膝行了一礼,“沈东家。”
林远道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确实和她母亲有个六、七分相似,可像柳常元的地方又让他心生厌恶。
“柳娘子不必多礼。”他语气温和,抬手指向她身后的展架,略带感慨,“方才见柳娘子似乎对那尊白玉貔貅颇感兴趣?”
柳晴晚顺着他的话答道:“是觉得雕工别致,玉质也温润。”
林远道笑了笑,走到架前,亲手拿起那尊貔貅,递到柳晴晚面前。
“柳娘子好眼力。此物确非凡品,某费了好些功夫才寻到,底下还刻着原物主的字。”
柳晴晚接过貔貅,仔细看清下方确实是阿娘的字。
柳晴晚几乎失控,想冲上去将眼前这个人暴打一顿,但她忍住了。
抬手给了林远道一巴掌。
“这是我母亲的陪葬品。你究竟对我母亲的坟茔做了什么!?”
林远道嘴角微微渗血,他不怒反笑,似有玩味的捻着嘴角的血。
“倒是和林婉年轻时的脾气一模一样,只可惜,她后面嫁给你那便宜爹后,连骂都懒得骂了。”
但在他眼中,姓柳的都一个样,只会在事后逞威风。
你母亲在柳家受尽委屈、郁郁而终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父亲用莫须有的罪名玷污她清白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萧衡将柳晴晚护在身后,搬出大周律法。
“林先生,你口口声声为令妹不平,如今却行此惊扰亡灵之事,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这究竟是为她鸣不平,还是为了满足你一己之执念?”
盗墓贼大多是一些亡命之徒,眼前之人,行事偏激,剑走偏锋,与那些为财搏命的亡命之徒确有几分形似,但其目的却远非如此简单。
一个精明的商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大忌之事,背后必然藏着足以让他无视一切后果的图谋。
“罪?柳娘子不去问问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他构陷发妻、纵容妾室,逼得我妹妹郁结于心、芳年早逝,这又该当何罪?!”
“他将婉妹草草下葬,连像样的陪葬都吝于给予,这又算什么?我不过是拿回我林家当年给婉妹的嫁妆,让她在九泉之下,不至太过寒酸!”
至于惊扰亡灵?婉妹若在天有灵,她只会帮我,而不是像你们柳家人一样,只会守着那点可笑的规矩,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当年,他不过是林家老太爷从路边雪窝里捡回来的乞儿,赐姓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老太爷亲自教他骑射兵法,视若己出。兄长会揽着他的肩,带他结识军中儿郎。而两个妹妹,也从未因为血缘就疏远过他。
只因圣上忌惮林家兵权过重,一道恩旨,便将林家一双明珠强留京城,名为恩宠,实为质女。
他至今还记得,婉妹上京前,将他偷偷拉到一旁,将一枚自己绣的、针脚还略显稚嫩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婉妹被指婚给了京中小门小户的柳氏。
而妹妹林鹤,则被塞进宁王府,嫁给了一个废物。
一门虎将,两个女儿,却都成了被折断翅膀,锁入金笼的雀鸟。
“柳晴晚,柳常元是你老子,我素来看不惯柳家人。”
若是柳晴晚一会敢开口给她爹说一句好话,林远道定会叫他出不了这个门。
“我不瞒你,我的人在流放路上跟了一千里,就等着在宁古塔前收了他。”
林远道特意等到快到宁古塔的那段路上动手,他要活捉柳常元,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想到却让别人下了手,给了他一个痛快。
“确实便宜他了。”她轻声说。
“你说什么?”林远道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
他预想了她所有的反应,哭诉、指责、甚至拔刀相向,唯独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
林远道来京城打听过柳晴晚,京中人都说这柳大娘子是个不孝子孙,腰斩姨娘,抄家柳家,指控父亲,甚至褫夺了柳老夫人的诰命。
“我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
“他负了我阿娘,宠妾灭妻,任她含恨而终。这样的人岂能一死了之?他合该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在泥泞里挣扎哀求,尝尽我阿娘受过的所有苦楚,最后像野狗一样无人问津地死去。”
宁古塔苦寒,路边冻死骨不知凡几,将这样一个身无分文、仇家遍地的罪官放逐千里,与将一只羊羔投入狼群何异?
她不动声色,未曾打点,等的就是暗中那些会让他永远闭嘴的人出手。
毕竟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远道觉着似乎是自己先前小瞧了这外甥女,接着上下打量起这个外甥女来。
萧衡似乎想到了什么,提醒道:“你可还记得,卷宗上记载,这支商队是三个月前在江南组建的。”
而柳晴晚的母亲,去世已逾半年。
若是林远道真是为了拿回嫁妆,不必等到今日,更不用特意在江南组建商队,还隐姓埋名换了身份。
柳晴晚的目光回林远道脸上:“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对不对?这东西,和你要通过商队接触宁王府,和你要查我母亲之死,究竟有何关联?”
这一连串精准的推论,让林远道脸色微变,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外甥女的敏锐。
“你比你那个爹,要聪明得多。”
林婉小时候摔断了胳膊,都没掉一滴眼泪,还笑着安慰哭泣的嬷嬷。她那样一个宁折勿弯的性子,林远道如何相信,她会因为后宅的龌龊就郁结于心,生生把自己憋屈死?
更何况林婉去世的消息,像是被人特意封死了一样,连他得知消息时也迟了一月有余。
若非林远道在京中尚有些耳目,怕是连现在都以为林婉还活着。
柳晴晚原本觉得宁王府的熏香是什么毒物,可她反复研究却是上好一等一的良药。
原来是林二舅舅的手笔,“林二舅舅有心了。”
“那柳侄女现在,还要继续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