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胃里暖暖的,晚风也格外温柔。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默契地绕了点路,去了家附近那个小巧精致的社区公园散步。
幸好江予安换上了电动轮椅,在公园平坦的小径上滑行起来毫不费力,悠闲自在。
公园里有一片给孩子们玩的人工沙滩,旁边放着几个色彩鲜艳、造型可爱的弹簧木马。我看到那些随着孩子们玩耍而轻轻晃动的木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里痒痒的,很想下去骑一骑,感受一下那种简单的快乐。
但我的脚步刚顿住,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江予安。那片沙滩虽然不深,但对轮椅来说无疑是禁区,更别提那个需要站立和平衡才能骑上去的弹簧木马了。他下不去,也玩不了。
我眼神里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迟疑,或许太过明显。江予安立刻就察觉到了,他操控轮椅停下来,侧头看着我,眼神温和而包容,轻声说:“林月,你想玩就去玩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鼓励:“就像我刚才说的,别因为我觉得扫兴。你去玩,我看着你高兴,我也一样高兴。”
他的话打消了我最后的顾虑。是啊,他一直在告诉我,不要把他想得太脆弱,不要让自己的快乐为他让步。
我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点头:“好!那你给我拍照!”
说完,我就像个得到许可的孩子,雀跃地蹦蹦跳跳着冲下了那小片沙滩,选中了一个小鹿造型的弹簧木马,开心地骑了上去。木马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带来一种简单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我朝着岸上的江予安用力挥手,大声笑着喊他的名字。他果然拿出了手机,镜头对准我,脸上带着温柔又纵容的笑意,不断地按下快门。隔着一段距离,我能看到我们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只是,在快乐的间隙,看着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留在平坦的水泥地边缘,我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泛起一丝淡淡的遗憾:要是他也能下来,和我一起骑在这个晃晃悠悠的木马上,那该有多好啊。
我自己玩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从沙滩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直到走到坚硬平整的路面上,我才感觉到不对劲——鞋子里窸窸窣窣的,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细微的颗粒感,很不舒服。
“哎呀,鞋里全是沙子。”我皱着眉嘟囔道。
江予安操控轮椅靠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长椅:“过去坐一下,把鞋脱了,好好倒一倒。”
我依言走到长椅边坐下,脱掉两只鞋,抓着鞋跟往下倒。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在地上聚成了一小堆。我反复倒了好几次,又用手伸进鞋子里摸了摸,总觉得里面还是糙得慌,似乎有些极细的沙粒已经嵌进了鞋垫的纤维里,怎么都弄不干净。
“好像还有沙子,硌脚。”我有点苦恼地说。
江予安滑到我面前,伸出手:“给我看看。”
我把鞋子递给他。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抓着鞋帮用力抖了抖,又仔细看了看里面,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这种细沙就是这样,很难彻底清干净,穿着肯定不舒服。”
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他弯腰,开始解自己脚上那双干净的运动鞋的鞋带。
“林月,”他抬起头看我,眼神认真,“你还是穿我的鞋吧。”
我愣住了:“啊?那……那你怎么办?”
“我穿不穿鞋,其实都差不多。”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手下动作没停,已经利落地脱下了一只鞋,露出了里面干净的棉袜,“而且我坐轮椅,脚不沾地,没关系的。不然你穿着进沙子的鞋走回去,一路都硌脚。”
他说着,已经把两只鞋都脱了下来,整齐地放在我脚边,自己只穿着袜子,踩在轮椅的脚踏板上。
“快换上吧,”他朝我笑了笑,“虽然我的鞋也不合脚,但总比穿着硌脚的鞋回家要来得舒服吧。”
我看着他放在我脚边的那双男式运动鞋,记忆瞬间被拉回了我们重逢的第一天——他也是像现在这样,让我穿上了他的鞋。
画面重叠,心境却已然不同。
我没有再犹豫或推辞,因为知道这是他表达关心和体贴的方式,接受就是最好的回应。我弯腰拿起他的鞋,脱掉自己那双还沾着细沙的鞋,将脚伸进了他宽大的运动鞋里。果然大了一圈,空荡荡的,但却干燥、温暖,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颗粒感。
我低头,认真地系着鞋带,试图把它们调整到最跟脚的状态。
江予安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我,看着我穿着他那双显然不合脚的鞋。他的眼神温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忽然轻笑了一声,开口说道:
“林月,我得替我的鞋谢谢你。”
我系鞋带的动作顿住,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只见他嘴角噙着笑,目光落在我脚上的鞋,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是你给了它们生命,让它们终于有机会,能这样实实在在地、脚踏实地踩在地面上,走一走,跑一跑。它们跟着我,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个装饰,挺委屈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调侃,甚至带着点幽默,但我却听出了那玩笑背后深藏的、无法轻易说出口的遗憾和失落。他所羡慕的,又何尝只是一双能接触地面的鞋?
我系好鞋带,却没有立刻站起来。我仰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我的眼神无比认真而坚定。
“江予安,”我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可以。”
我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安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能用自己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脚踏实地地,踩在任何你想踩的土地上。无论是这里的沙滩,还是任何其他地方。”
空气有片刻的寂静。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江予安看着我,脸上的玩笑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某种强烈情绪撼动的动容。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浪潮,有惊讶,有触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敢轻易触碰的希望。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此刻的神情和话语牢牢刻进心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承诺般地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