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安右胳膊上的石膏终于到了可以拆除的日子。医生小心地锯开那层坚硬的白色外壳,露出里面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甚至有些萎缩的臂膀。
虽然医生叮嘱还要避免剧烈活动和负重,但总算摆脱了那份笨重与束缚。
我妈来送午饭时,一眼就看到了他露出来的手臂,顿时喜上眉梢,连声说:“好好好,拆了就好!这石膏打着多难受啊,现在活动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是大好事,值得庆祝!”
她围着江予安,看着他能用两只手配合着接过她递过去的汤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佛拆掉石膏就意味着距离痊愈又近了一大步。
然而,与妈妈的欣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予安本人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沉寂。
他只是微微牵动嘴角,对妈妈露出了一个算是回应的、浅淡的笑容,低声道了谢,便没了更多表示。我站在一旁,看得分明,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的眼底。
我理解他为何高兴不起来。
拆掉石膏,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卸下了一个小的负担,但那个更巨大、更根本的困境——他依旧因背部的褥疮而不得不保持趴卧或侧卧,无法自如坐起,更别提站立——依然牢牢地禁锢着他。
这点手臂上的“自由”,在无法动弹的下半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而且,我敏锐地察觉到,他这两天的话变得格外少。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不是看书,就是闭目养神。并且,他变得异常嗜睡。
我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创口的隐痛、长时间固定姿势带来的僵硬麻木、以及心理上的郁结,都让他的夜晚支离破碎。白天的这些昏沉睡意,是他疲惫身体不得已的补偿。
有时,仅仅是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会看见,之前还被他拿在手里翻阅的法律专着,已经滑落掉在了床边的地上。而他,侧卧在那里,呼吸均匀绵长,甚至响起了轻微的、显示他已陷入深睡的鼾声。
我看着他又一次沉入睡眠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安静而脆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拆掉石膏的“进步”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慰藉,反而更衬托出主体困境的难以撼动。这种清醒认知下的无力感,或许正是他此刻沉默和嗜睡的深层原因。
我弯腰,轻手轻脚地捡起那本掉落的厚书,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它妥善地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我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就这么安静地守着他在破碎睡眠中艰难积攒的、一点点可怜的精力和慰藉。
他醒来,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朦胧,便对上了我始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回望了我几秒,然后,那只刚刚获得自由、尚显无力的右手,便从被褥中慢慢挪出,带着初醒的温热,轻轻覆盖在我放在床沿的手上。
他的手心有些干燥,指腹因长时间卧床缺乏活动而略显苍白柔软。他没有用力紧握,只是那样轻柔地、完全地包裹住我的手指,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熟稔与依赖。
我理解为这是一种安慰,一种无声的、双向的慰藉。
他用指腹在我手背上极轻地、来回地摩挲着,动作缓慢而温柔,像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那轻柔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又或者,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我的存在,安抚我因他嗜睡而产生的隐隐不安。
而我,则用我片刻不离的陪伴,用我始终凝望的目光,回应着他的抚摸。我微微翻转手掌,与他十指轻轻交握,将我的温度与力量也传递给他。我的沉默同样在告诉他:“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累就睡,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没有过多的言语询问“你还好吗?”或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超越语言的频率。
他的疲惫,他的无力,他的坚持,我都感同身受。而我的担忧,我的守护,我的不离不弃,他也心知肚明。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白色的床单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时光在这样静谧的紧握中仿佛变得缓慢而黏稠。
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饭菜余香和他身上淡淡的药膏气味,混合成一种属于病房的、独特的生活印记。
在这片安静的相互依偎里,我甚至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我们不是在充斥着病痛与无奈的医院,而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共同抵御着外界的风雨。
这份在磨难中淬炼出的理解与默契,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让我觉得心安与笃定。
他只是需要休息,而我能给他的,就是这片不受打扰的、沉默的守护。直到下一次疼痛将他扰醒,或者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往复的照料与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