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往四姑娘房里去寻宝玉,远远却见鸳鸯独自在园中踱步,神色惶惶。心下诧异,便悄悄跟了一段,见她往枫树下去了,平儿早已等在那里。
忙闪身躲在山石后,只听平儿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顿时红了脸: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自知失言,忙拉她坐下,将邢夫人与凤姐的计策一五一十说了。
鸳鸯听得脸色发白,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我再也忍不住,从山石后转出来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
二人都吓了一跳。平儿忙拉我坐下,又将事情说了一遍。我听了不禁恼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平儿便出主意: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我心中一动,笑道:不如说许了宝玉……
话 未说完,鸳鸯急得骂起来: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
我们忙赔笑告罪。鸳鸯这才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儿摇头: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鸳鸯却似下了决心,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
我听着只觉心酸。这府里上下,哪个丫鬟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强如鸳鸯这般得脸的,也免不了被主子当作玩意儿算计。
正说着,忽见鸳鸯的嫂子笑嘻嘻地走来。平儿与我交换个眼色,皆知是邢夫人说客到了。
那妇人果然开口就是天大的喜事,被鸳鸯照脸啐了一口: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
我冷眼瞧着,这妇人分明是听说鸳鸯要做姨娘,赶着来巴结的。可见这府里人心势利,连亲嫂子都这般不堪。
鸳鸯骂得痛快,却句句都戳在我心上。她骂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我不由想起自己与宝玉的事;骂在外头横行霸道,又想起老子娘和哥哥的模样。一时间脸上火辣辣的,竟像是连我也骂进去了。
平儿忙打圆场:你倒别牵三挂四的……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
鸳鸯这才醒悟,歉然道: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
待那妇人赌气去了,平儿忽然问我: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
我正要答话,忽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我们都吓了一跳,回身见宝玉从山石后转出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发冷。
我顿时慌了神:方才我们那些话,想必都被他听了去。尤其是那句许给宝玉,不知他作何感想。
宝玉却似不在意,只推鸳鸯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
一路往怡红院去,宝玉默默走在前面。我偷眼看他,见他眉头微蹙,分明是听见了那些糟心事,心里不受用。
到了房里,他自顾自歪在榻上,我们三人在外间坐着,也都无言。
鸳鸯低头拭泪,平儿轻声安慰,我则想着方才那些话——大老爷为何突然要讨鸳鸯?莫非真如平儿暗示的,是为了老太太库里的银子?
忽见宝玉坐起身来,淡淡道:你们都去吧,让我静一静。
我们只得退出。鸳鸯拉着我的手道:好妹妹,今日之事……
我忙道:姐姐放心,我们自然守口如瓶。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不禁叹息:这样刚烈的人,偏偏生在奴才家。若是个小姐,不知要怎样精彩呢。
回到屋里,宝玉仍歪着不动。我轻轻替他盖被,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袭人,你说鸳鸯姐姐……当真宁可死也不做姨娘?
我心中一痛,强笑道:二爷怎么问这个?鸳鸯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自然心气高些。
宝玉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女儿家,总要被逼到这般地步?大老爷屋里那么多姐姐妹妹,还不够么?
我无言以对。心想:你哪里知道,这府里上下,多少丫鬟做着姨娘梦。便是鸳鸯这样刚烈的,不也差点着了道?
忽然想起那日无意间看见鸳鸯从琏二爷书房出来,鬓发散乱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她拒绝大老爷,未必全因刚烈,或许另有一段私情。
但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我只能柔声劝道:二爷别多想了。鸳鸯姐姐自有老太太做主,大老爷总不能强抢的。
宝玉却怔怔地望着帐顶,喃喃道:强抢……这府里强抢的事还少么?
我知道他又想起金钏儿、琪官儿那些事,忙岔开话头:二爷饿不饿?我去做碗莲叶羹来。
他摇摇头,忽然又问:袭人,若是你……若是太太要你给大老爷做姨娘,你待如何?
我手一颤,针线筐差点打翻。强自镇定道:二爷说哪里话……我是老太太给二爷的人,自然一辈子伺候二爷。
宝玉却不依不饶: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呢?若是太太硬要呢?
我望着他认真的眼睛,忽然悲从中来。这深宅大院里的丫鬟,哪个不是身不由己?今日是鸳鸯,明日未必不是我。
那我就学鸳鸯姐姐,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宝玉猛地坐起,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不许!
看着他急切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鸳鸯的悲哀——即便有真心护着你的人,在这深宅大院里,又能护得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