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竹叶,在潇湘馆的回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正要去给黛玉送新制的枇杷膏,远远就看见宝玉站在回廊下,正和做针线的紫鹃说话。
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了?宝玉轻声问着,目光却不住地往内室瞟。
紫鹃头也不抬:好些了。
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宝玉双手合十,竟念起佛来。
紫鹃这才抬头,似笑非笑: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
所谓‘病笃乱投医’了。宝玉说着,忽然伸手摸了摸紫鹃的衣裳,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
他话未说完,紫鹃猛地站起身,针线筐子险些打翻: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宝玉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霎时白了。
紫鹃继续道: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说罢,她抱起针线,头也不回地进了偏房。
我站在月洞门外,看见宝玉怔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丛翠竹。春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却更显得四周寂静得可怕。
这时,管竹子的祝妈提着竹篮过来,正要挖笋修竿,见宝玉这般模样,也不敢作声,悄悄绕道走了。
宝玉呆呆地站了半晌,忽然踉跄着走出潇湘馆。
我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后面。但见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桃树下,随意坐在一块山石上,手托着腮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桃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上,他也浑然不觉。
我就这么远远看着,见他时而蹙眉,时而摇头,最后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般光景,让我想起他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是这般独自躲在角落里掉眼泪。只是如今大了,这眼泪里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苦涩。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雪雁从王夫人处取人参回来,看见桃树下的人影,疑惑地走近。
怪冷的,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雪雁蹲下身,歪着头问。
宝玉猛地回过神,见是雪雁,苦笑道:你又做什么来招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被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了,只得讪讪地离开。
我这才从假山后走出来,轻声道:二爷,这里风大,仔细着凉。
宝玉抬头见是我,勉强笑了笑:你都看见了?
我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递过一方素帕:紫鹃也是为姑娘着想。
我知道。他接过帕子,却不拭泪,只是没想到......连说句话都不成了。
春风拂过,桃花瓣落了我们一身。我看着他红肿的眼眶,心里一阵酸楚。
二爷可还记得,我轻声道,小时候你们一处玩,摔了跤都要哭半天。如今大了,反倒生分了。
是啊......宝玉望着潇湘馆的方向,那时候林妹妹还会给我擦眼泪,现在却......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自从宝钗来了之后,黛玉就渐渐疏远了宝玉。紫鹃今日这番话,不过是把窗户纸捅破了而已。
回去吧。我起身替他拂去肩上的花瓣,老太太该找你了。
宝玉却不动,忽然问:袭人,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若永远都是小孩子,该多好。
我无言以对。这时,远远传来麝月的呼唤声。宝玉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又成了那个潇洒的宝二爷。
只是他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回到怡红院,宝玉径直进了书房,说要练字。我端茶进去时,见他在纸上反复写着一年大二年小六个字,墨迹淋漓,几乎要透纸背。
二爷这是何苦。我收起那些废纸,紫鹃不过是传话的。
他放下笔,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连紫鹃都这般,林妹妹怕是更要远着我了。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报:林姑娘让雪雁送茶叶来了。
宝玉猛地站起身,又强自坐下:就说我歇着了。
我出去接了茶叶,雪雁悄悄对我道:紫鹃姐姐回去就哭了,说是话说重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终究是到了要避嫌的年纪。往后的日子,怕是更要步步小心了。
晚膳时分,宝玉吃得很少。贾母问起,我只说怕是着了凉。老太太忙命人熬姜汤,又嘱咐明日请太医来看看。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宝玉在梦里喃喃:林妹妹......别不理我......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我轻轻替他掖好被角,忽然想起日间他那句若永远都是小孩子,该多好。
这深宅大院里的少年心事,就像这春夜的月光,明明皎洁,却终将散去。而成长这道坎,终究是要迈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