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饥饿、伤痛,以及无时无刻不在的死亡威胁,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藏身山洞的四人。
周沁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试图用所学过的兵法谋略来分析现状,却发现所有的智慧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她此刻能依赖的,唯有胡煊这些老兵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本能和经验。
天光微亮,透过枯藤的缝隙渗入洞内,带来一丝模糊的光明,却驱不散彻骨的寒意。
胡煊小心翼翼拨开枯藤,仔细观察了许久,才低声道:“追兵好像往更深的山里去了。我们必须走,这里不能久留。”
另一名伤势较轻的老兵挣扎着起身:“胡队正,咱们往哪走?灵州回不去,谷城没了……”
胡煊眉头紧锁,布满血丝的眼中也满是茫然。朔方虽大,似乎已无他们立锥之地。
周沁缓缓抬起头,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不能回灵州,也不能去任何朔方军镇。魏承宗既能通敌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我们的样子太扎眼,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
她顿了顿,努力回忆着:“我记得……杜先生曾提过,由此往东南方向深入群山,穿过黑风岭,有一片三不管的地带,临近河西节度使的地盘,但山高路险,多有猛兽瘴气,甚至传闻有山匪盘踞……”
“小姐的意思是……”胡煊看向她。
“去那里。”周沁的眼神坚定起来,“越是危险、越是没人管的地方,或许才有一线生机。我们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把真相公之于众,才能……报仇。”
“报仇”二字,她说得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胡煊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重重点头。他们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早已将生死看淡,但袍泽惨死、被主将出卖的仇恨,却无法泯灭。
“好!就听小姐的!闯一闯那黑风岭!”胡煊咬牙道。
他们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将最后一点食物分食殆尽,互相搀扶着,钻出山洞,冒着凛冽的晨风,向着东南方向的莽莽群山艰难跋涉而去。每一步都踩在积雪和枯枝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山林另一处,溪涧边。林鹿感觉自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中沉浮。身体冰冷麻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无数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枝。他还活着。
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惨烈的突围,兄弟们的断后,西戎人的追杀……他带着最后两个弟兄且战且退,最终被逼到一处悬崖边,身中数箭,坠入了冰冷的激流……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左臂和肋下的伤口被简陋地包扎过,用的是撕下来的里衣布料,手法粗糙却有效。
“嘿!醒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鹿猛地警惕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猎户打扮的汉子正蹲在溪边处理一只野兔。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沧桑,眼神却透着山民特有的彪悍和警惕。
“你是……”林鹿声音沙哑干涩。
“俺是这山里的猎户,姓张。”那汉子站起身,走过来打量着他,“你小子命真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挂在山腰树杈上,又被水冲到这浅滩,居然还有口气。俺看你穿着咱朔军的衣服,咋弄成这样?”
林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经历了背叛,他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张猎户似乎看出他的戒备,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放心,俺不是西戎狗,也不是官家的人。这年头,官不官,匪不匪的,俺就守着这山打猎混口饭吃。看你伤成这样,是跟西戎狗干仗了吧?谷城那边动静那么大,俺在山里都听见了。”
听到“谷城”二字,林鹿眼中瞬间迸射出刻骨的仇恨和痛苦,他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张猎户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皮水囊:“慢点喝。谷城……没了?”
林鹿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压下喉间的腥甜,沉默了片刻,才嘶哑道:“没了。弟兄们……都没了。”
张猎户沉默了一下,用力剁着手中的兔肉:“狗日的世道!俺以前也是边军,后来……唉,不提了。你先安心养伤,这深山老林,西戎狗一时半会儿搜不过来。俺这虽然没啥好东西,但治伤止血的草药还认得几种。”
林鹿看着这个陌生的猎户,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低声道:“多谢。”
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让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灵州,节度使府后院。魏承宗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立不安,既期待又焦虑。他在等秃发兀术承诺的“大礼”——林鹿的人头。只要林鹿一死,周沁那个小贱人没了靠山,还不是任他拿捏?而且还能向陈王那边证明自己的“能力”。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礼物。
一个心腹家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低声禀报:“二公子,不好了!我们安排在城外接应的人传回消息,说……说西戎人还在搜山,好像……好像让林鹿那伙人跑了几个!”
“什么?!”魏承宗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跑了?!秃发兀术是干什么吃的!五千人围一个小小的谷城,还能让人跑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林鹿可能带来的威胁,而是因为秃发兀术的“无能”可能会连累他,更因为到手的“功劳”和“乐趣”飞了。
“废物!都是废物!”他狠狠将桌上的茶杯摔得粉碎,眼中闪过恐惧和狠毒,“找!让我们的人也暗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活着落到别人手里!”
一旦林鹿活着说出些什么,或者被父亲甚至陈王的人找到,那他通敌的事情就很可能败露!想到这里,魏承宗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洛阳,秦王密室。“影刹”看着最新传来的朔方消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谷城陷落,守将林鹿疑似突围失踪?呵,有点意思。魏承宗那个蠢货,看来是把事情办砸了。”他轻轻敲着桌面,“告诉我们在朔方的人,暂时停止给西戎人行方便。让秃发兀术和魏垣先狗咬狗去。”
“那……林鹿呢?”下属问道。
“林鹿……如果他命够大,能活下来……”影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或许能成为一枚不错的棋子,用来给魏垣和陈王添点堵。留意他的下落,但不必主动接触。先看看这只重伤的孤狼,能挣扎到几时。”
乱世如棋局,每个人都可能是棋子,也可能是棋手。